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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

时间:2023-09-26    来源:馨文居    作者:林波  阅读:

  厨房的水龙头坏了。在安静的白日里,滴水声,滴滴答答,如同哭泣的鬼魅,绞着人的心脏。阿絮在卫生间埋头使劲拖着地,那块黑渍异常顽固,她皱着眉拿了抹布蹲下身准备擦,才发现黑渍是瓷砖磕了的一个口子。“啪”抹布被拍在地上,阿絮颓然往后一倒,坐在地上,从手腕褪下皮筋把凌乱的头发一股脑扎起来,才站起身来,微微挺直了腰板。镜子里映出了阿絮的脸,她凑过去,看了看自己眼角的皱纹,三道浅浅的,从眼角延伸到鬓角,她再凑近一点,眯起眼看看十几年前做的双眼皮的痕迹,眼皮有点耷拉下来,双眼皮少了些痕迹倒像是长上去的了,又离远一点,上下端详自己的脸,结婚二十年了,脸颊凹了,颧骨高了,嘴唇干瘪了,皱纹爬上了额角,眼睛里少了神采,皮肤很白,没有什么血色。薄命相,阿絮脑海里了冒出这个词,她愣了一会,眼里多了一层薄雾,一眨眼,一滴泪涌出来,她忙抹了一下眼睛,拿起抹布去擦镜角的斑点,泪滴滴下来,无声的,她习惯了。

  回头间,镜子里仿佛映出了另一张脸,挽着马尾,眼睛小却带着笑意,嘴唇红红的,十四岁的阿絮……

  七月的烈日把柳圩的地烤裂了,阿絮戴了草帽,脖子上搭了块湿毛巾,臂弯里挎着篮子,寒酸地装了一些鸡蛋,红糖和几把挂面。大姐生了娃,娘家人再穷也要到场,屋头没有男丁了,大哥几年前去了南边寻活,便没了音信。娘走得早,爹是个不着家的,大姐大她十岁,既当爹又当娘,一个人操持到二十岁才嫁人,日子才算有了盼头,如今已经生了第二个男娃了,可自己呢,在这个烂窝了的家里还要熬几年呢?阿絮惯了埋头走,想着心思,汗水顺着脸颊滋溜到胸前,毛巾擦了几次已经馊了,熏得难受,索性系到手腕上。阿絮盯着自己的影子,额前湿了的头发一晃一晃的。

  刘郢到了,十几里路走下来,阿絮的衣服已湿透了,大姐的婆婆正坐在院里拌辣椒酱,看着她进门,忙笑着迎上去,一张黑亮的脸皱成了一团,“哎呦,姑娘快进来,热坏了吧,打点井水给你洗把脸!你姐在里面呢。”“大娘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就去看我姐了。”阿絮一低头,放下篮子,转身进了屋里。大姐正在奶娃,大热的天,头上带着一顶蓝色线帽子,盖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被子,脸红通通的,头发打湿了贴在脸颊上,嘴唇却干得发白,阿絮皱眉说:“姐,屋里一股味,做月子太遭罪了。被子别盖了!”说着伸手把娃的脏尿片放盆里,把大姐的被子掀开,头也不抬地说:“我去给你倒杯热茶。”“你别急啊!”大姐忙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外甥你也不看一眼,还跟我怄气呢?”阿絮低着头不说话,一只手绞着床单,“姐知道,家里亏了你,我们两个还不都是一样的,一天书没念过,自己的名字都不识,你要出去打工挣钱是好事,可姐这心就是提溜着,怕你被骗了,像大哥,几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大姐轻摩着阿絮的手背,又使劲地拍了两下,忽地流下泪来,“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妹了。”阿絮忙抽手给大姐擦眼泪,“大姐,你急啥,我都听着呢,月子里不能哭,会瞎的。”“那你怎么想?”大姐急切地问。阿絮擦泪的手顿了顿,轻收回来,跟着脸一起垂下来,“我先看看小家伙。”伏身在小外甥的脸上轻了一口。“我就去最近的地方,苏州,吴江那边的毛呢厂,边学边挣钱,跟阿霞一起,安徽人多,你放心吧。”阿絮轻声说,生怕哪一个字说重了,惹哭了大姐。“对了,阿霞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了!”阿絮抬起脸,发自心底绽出了一丝笑容,“大姐,我写给你看。”说着拉起大姐的手,在她的手心慢慢写了“絮”字,柳絮,阿絮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飘飘荡荡,没有依靠。大姐紧紧盯着阿絮的脸,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我管不了你了,是吧!大姐没有能力让你上学,看你写字的样子那么高兴,真是剜我的心,大姐要心疼死了。”大姐顿了顿,又使劲说:“唉,你这个死丫头!你想去就去吧。只是不要……”大姐话没说完又咽了,“吃个饭再走,看看你外甥。”“哎!”阿絮紧紧拉着大姐的手,把头偎在小外甥的头边,闭着眼,闻着婴儿身上的奶香味,忽地鼻子一酸,眼泪涌出来了,她埋深了脸,任由泪水无声地打湿床单。

  八月没过完,阿絮终于离开了那个烂包的家,满怀期待地坐上了去往吴江的大巴,决心和那座陌生的城市一起踏上拓荒和追梦之旅。吴江的毛呢厂在民营经济的春天里开着耀眼的花,吸引了大批全国各地的青年男女。阿絮的宿舍里除了阿霞还有三个安徽老乡,八小时三班倒,边学边做,两点一线,日子清苦充实。老式织布机工艺流程繁杂,非能手不能胜任。阿絮虽不识字却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又喜欢钻研,一去便崭露头角,在一分钟打结比赛里拔了头筹,姐妹们都对她这个不识字的内向女孩刮目相看。阿絮越干越起劲,家庭的阴影带给她的自卑也渐渐被遗忘了,她的脸上常挂着笑容,和同龄的青春女孩一样开始正大光明地注重自己的容貌、穿着,还买来了新华字典自学识字。织布机的梭子带着过往的岁月川流不息,把痛苦都织进了布眼里,只留下白晃晃的一片平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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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絮和宿舍姐妹阿兰约好了调休去公园玩。“絮,你看我这身怎么样?”阿兰穿着优雅的高开叉长裙,却戴着褐色的蛤蟆镜,阿絮认真地审视了一番,评价道:“不太搭配,不过你脸小,鼻子小,也怪好看的。”阿兰无奈地摘下眼镜,搂着阿絮的胳膊说:“你看你看,我的好姐姐,凡事不要那么认真,我就是开个玩笑,才不带这个苍蝇镜出门呢。我来看看你的搭配怎么样。”说着离远一步,上下打量阿絮。她穿了一件宽边吊带裙,里面配了一件短袖圆领紧身衫,一顶圆圆的小礼帽,头发散下来垂垂地搭在肩上,看起来十分乖巧。“像一个大学生呢,阿絮,我们走吧!”两人手挽手自信地迈开步,扬起了一股青春的气息。大街上,林依轮深情的声音唱着《爱情鸟》,阿絮更喜欢那首《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 “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依稀看到你的模样,那层幽蓝幽蓝的眼神,充满神秘充满幻想。……”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好,在阿絮的心里慢慢萌芽。“阿絮,你听说了吗?”阿兰若有所思,“听说什么?”“李田!”阿絮只听到这两个字心脏就似乎抽动了一下,莫名紧张起来,声音也干涩了,“怎么了?”“上次来维修的男的,他好像,喜欢你!”阿兰突然拉起阿絮的手,倒着走,歪头看她的脸,“你怎么脸红啦?”阿兰嘻嘻笑起来,“手心也冒汗了!阿兰,你是不是也喜欢他呀?”那天她第一次遇到机器轧梭,布被梭轧断,一条条的裂缝,把阿絮的心也割碎了,说不上来是心疼布,是心疼自己的辛苦,还是勾起了陈年辛酸,阿絮呆在那里,红了眼。恰好那时,李田出现了,他熟练地处理了问题,回头温柔地对阿絮说了句:“好了,没事了,第一次吓到了吧!”正是这句平常不过的话,如春风吹进了阿絮的心里,把她眼前的冰霜融化了,滴下泪来,李田却微笑地递了手帕,便走了。“真是一个高手啊!欲擒故纵,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害得我们阿絮单相思。”阿兰打趣着,“你个死丫头,才多大,说这话,害不害臊!”阿絮羞红了脸,心里却想着:真的是欲擒故纵吗?爱情,是这样的吗?

  阿絮和李田谈起了恋爱。阿絮常想,柳絮遇到了田地,真的是应该的缘分。李田,其貌不扬,黑且瘦,眼睛眯缝,嘴唇薄,唯一上看的是个子高挑,身材挺拔,温婉的阿絮站在他身边,小鸟依人,看起来也算般配。确定关系后,阿絮不再一门心思工作,织毛衣,织围巾,做小菜,打水,关心李田的一切。在外人眼里,李田长相有点凶,阿兰也曾戏说他嘴唇薄,薄情相,阿絮却毫不在意,尤其是在他接受自己的关心时,温柔的一句道谢,就让阿絮沉陷其中。阿霞担心地劝她,别像一个小媳妇一样,提前做了这些,他还会想着娶你吗?阿絮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娶你。是啊,可以吗?可以和李田有一个家吗?没有那些烂糟糟的事情,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家,一定很美好吧,我们会一直很幸福。阿絮拿出笔,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李田,柳絮”,痴痴地笑着,又一遍一遍地写着“李田”,写满了纸,又铺天盖地地写满了阿絮的眼,占满了她的心,以至于忘记去看李田的爱是不是足够相称。

  他们最终决定要结婚了。李田的父亲不在了,他的母亲是城里人,有体面的工作。在阿絮第一次拘谨的见面后,就表示很满意,这让阿絮出乎意料,甚至于感恩戴德。阿絮带李田见了大姐和姐夫。姐夫是个实在人,问起李田的年龄时,李田有些含糊。姐夫断定李田不诚实,厉声问了他一些问题,两人差点打起来,闹得不欢而散。大姐担心地几夜合不了眼,赶大巴跑去吴江,见阿絮对李田百依百顺,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便依了她的心意。两人总算顺利结婚了。

  婚后两人住在李田妈妈单位的房子里,两间卧室和客厅靠西边,厨房和卫生间在北,南边靠门一个小院子,房子不大,但总算是在城市里有了个温馨的避风港,阿絮很满足。不到半年,阿絮怀孕了,孕反应强烈只好在家养胎,并照顾李田的起居,李田早出晚归,假期给阿絮做饭,偶尔给她带几样小礼物,一份小小的心意便逗得她整天眉开眼笑。阿絮闲不住,在院里摆了一溜的花盆,一排排上蒜子,一排种了花。一盆月季,一盆山茶,一盆兰草,还搭了两个架子,分别为葡萄藤和茑萝预备着,待娃落地,正值夏季,院子里也会热闹起来。那天,阿絮挺着大肚子,在葡萄藤下仰头透过手指的间隙看着阳光,一袭光从指缝漏出来,刺花了阿絮的眼睛,低头间正看见红色的茑萝仰着绯红的脸庞,灿烂地微笑。她才十六岁呢,还是个孩子,就要做妈妈了。阿絮却想,我终于有自己的家了,有了孩子,家就更像家了。婆婆推门进来了,她保持着一贯的和善,轻轻拉着阿絮嘘寒问暖:“瞧着肚子不显怀,像是个女娃呢,女娃好,跟我们阿絮一样漂亮。”阿絮有些害羞,“娘,你不想抱孙子吗?”“想,当然想!”婆婆欲言又止,“阿絮啊,你看你和李田也都有孩子了,娃娃也要生了,有个事也可以告诉你了,我们宝宝有个哥哥呢!”阿絮有些恍惚,嘴上却说:“什么哥哥,李田不是您独生子吗?”“孩子,就在门口呢,先让他进来吧!”婆婆拉进来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脸微红,低着头思忖了一会,又恢复以往城里人的优雅,扶了扶眼镜,说:“阿絮,我知道你和李田是有真感情的,肯定不会计较这些。嗯,我们不是存心骗你的,怕你知道了就不愿意嫁了,李田之前死了一个老婆,留下了一个男孩,现在总要跟他爸一起过。李田在乎你才会瞒着你。人我领来了,你和李田,你们自己商量吧!”说着逃似的快步出了院子。阿絮呆呆地站着,李田,之前死了一个老婆?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有一个孩子?为什么骗我?不,不是骗我,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他啊,他的的确确说过比我大十岁,是我自己没有问他。李田不会骗我的,他一定是怕我知道了就不和他结婚了,一定是这样。可是,就算告诉我,我也不会计较的,他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善良的阿絮,没有听李田的辩解就已经原谅了他,并且已经在想着如何做他儿子的后妈了。李田回来了,看到儿子,笑脸瞬间转冷,没有理会,脱了鞋就进了房间,把包使劲扔在地上,跟着进来的阿絮吓了一跳,呆站在原地,李田一张黑脸冷地要结起冰来,薄唇微抖,细长的眼睛里满是冷漠和愤怒,冷得让阿絮打了个寒战,李田劈头来了一句:“为什么自作主张把他留下来?”阿絮第一次觉得李田的样子有点吓人,她低着头不敢问他为什么欺骗,他也不解释,仿佛做错事的是阿絮,于是一场赤裸裸的欺骗,就轻描淡写,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谅解。

  日子如风吹一般,带走了如花的容颜和青春的活力,吹皱了阿絮满满的幸福。院子里的茑萝开了谢,谢了开,终于没有熬过这一个冬季,枯萎了。阿絮抚摩着茑萝干枯的根,无声的泪划过脸颊,不记得是结婚后第几次流泪了。那天,阿絮因为继子偷窃的事情说了他几句,挨了李田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动手,阿絮只觉得心脏剧烈地疼痛,被人挖去了一块,姐姐姐夫听说了,气不过找李田理论,李田不停地道歉保证,姐姐也劝她夫妻两床头吵架床尾和,阿絮就心软了。可不想,后来的日子越发难过,说话时争辩一句,买错东西,地没拖干净,菜炒咸了,女儿考试没考好……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成了李田动手的理由,阿絮回去找了大姐一次,李田却打上门去,吓得她再不敢跟大姐联系。阿絮的身上青青紫紫的斑块常年不消,她的心也是千疮百孔了。也许是我做的不够好吧,阿絮还是愿意去找一块创口贴努力地把心里的伤口贴上。大姐在联系不上阿絮后,终于赶来了,看着伤痕累累的妹妹和胆小怕生的外甥女,大姐气急了,“你怎么这么蠢,这么多年了,还看不清李田的嘴脸吗?他把你打成这样,你还跟他过什么日子?你看你丫头,小可怜的,被她爸吓成什么样了!我小圆圆,快来,大姨抱抱!”圆圆往阿絮身后直躲,露出两只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大姨。阿絮想哭,又怕李田回来找大姐麻烦,倔强地说:“没事,打的不重。”“非要把你打死了,圆圆没有妈了,才甘心吗?我要被你气死了!”大姐气的直跺脚,眼泪也掉下来了,“妹,不跟他过了,跟大姐走,回去找个活干,还怕养不活丫头!”阿絮低着头,狠心说道:“大姐你走吧,不用你管!李田挺好的,不会把我怎么样!”说着把大姐推出院子去,大姐气得在门口直喊,阿絮只顾自己流泪,拗不过她,大姐只好走了。晚上李田带了蛋糕回来给阿絮,帮圆圆检查了作业,阿絮心想,他还是待我们娘俩好的。

  日子在阿絮的心里修修补补地过着,新伤旧伤已经数不清了,女儿考上了大学,志愿填了一所很远的学校,阿絮懂她的意思,没有阻拦,她也重新到服装厂上班,日子忙起来了,伤口似乎也不痛了。那天,阿絮轮休,在家里打扫。李田出门前让她把西装熨一下,阿絮架起西装,用拂尘扫一遍灰尘,再掏一遍口袋,一个酒店的火柴盒掉了出来,白色的盒子在暗红的地板上分外刺眼,把阿絮最后一丝倔强刺得支离破碎……

  镜子上的斑点怎么也擦不干净,阿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翻出了一管不知哪一年的口红,仔细地涂上,使劲扬起嘴角笑了笑,美,还是美的。她扔了抹布,洗净双手,重新为自己梳了一个利落的发型。回到房间,拿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闻到李田衣服的味道,她竟然觉得一阵恶心。走吧,一个人谈了这么多年的恋爱,够了,这片田地原是片荒地,错耕了半辈子,柳絮就该随风飘扬,何苦恋这一方土壤,她忽地觉得自己的名字何其自在……

  阿絮把衣服扔在地上,头发解开,散在肩上,口红擦掉,只拿了证件,走出门去,抬起头来望望天空,天边的流云一尘不染,湛蓝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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