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古平原流传着一种说法,手织的三角袋可以避邪祛邪,不知从童年的哪一时刻开始,我的裤子口袋里就常常塞着一枚不为人知的三角袋,那是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外婆放进去的。她说,三角袋是浙西南的传统象征,能给我带来从千里故地捎来的好运。
雪花飘飘,外婆炊糕……这是一首年代久远的浙西南民谣。往后每当纷纷扬扬的白雪从浙北落下时,我的思绪又会把心魂勾到每一个有外婆陪伴、一家人围着餐桌炊糕的冬日里,只可惜这自北向南的凝眸,也无法更改时间催老她的现实,关于白发,关于骨瘦如柴,关于握不动筷子的手……外婆在养老院里的苦笑,笑得那样凄惨,却又那般动人。外公在天上,一定会保佑人间挚爱的她,平安吉祥。
记得是在我六年级时的冬天,外婆一如既往被母亲接到家中过年。松阳人爱吃一种糕点叫山粉圆,外婆于是就给我和姐姐备好蒸炉,巧手用擀面杖一捶,用五指一捏,放入锅中焯水一烫,又在笼中高温蒸煮一番,一大盘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山粉圆顷刻出炉。姐姐从小就爱吃山粉圆,但每次却又把最大块的山粉圆留给我,自己夹走小块的大快朵颐。我胃口小,往往吃不下太多山粉圆,于是多余的山粉圆又被父亲夹走一扫而光。外婆自己吃的山粉圆永远是最少的,但她吃得却是一家人当中最开心的,一开心就笑得合不拢嘴。那时候外公还在世,他会给我包两三百元的大红包,外婆一见老头子来劲了,怎么也不肯谦让,必须拿出四五百元大钞塞进我的口袋。小时候这种场合我见习惯了,当时居然还有些不以为然,后来想想那是一场多么珍贵而难得的经历!现在外公的座位空着,人走茶凉,外婆的床单被套被搬进了养老院,我时隔半年才能在寒暑假去探望一次外婆。后来相见时她不再是眉开眼笑,至少不会是发自内心、油然而生的那种真笑,更多时候是一种无奈的皮笑肉不笑。那时,我才真正体悟到,为什么人往往在失去后才能知晓何为拥有,原因是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吃不到山粉圆的日子里,我就在铅笔盒里细细把玩那一枚三角袋。三角袋是用尼龙布缝制而成的,其中装着一角硬币和一些沙砾,抚摸上去颇有丰满的质感。袋布是纯黑色的,就如铅笔盒的底色一样淳朴而细腻。袋口边缘有啮齿状的细痕与针线的留存,不禁让人联想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那个年代的烙印。旧时候,外婆出嫁的年岁,女方的嫁妆就是一架缝纫机,妇女们脚踏缝纫板,手揽针线活儿,三下五除二便织出两三件新衣裳,更不必说那娇小玲珑的三角袋了。我外公当年应征入伍参加抗美援朝,仗打胜后回来分配到富春江水电站,做完一阵工又回到浙西南老家当起裁缝匠,赋闲在家时也没少为我织三角袋,但织的总数不超过十个。后来他就在八十三岁时因为阿尔兹海默症撒手归西了,只留下外婆一个人空守老房,眼眶时常蓄满思念爱人的泪水,却又在泪光里苦中作乐、微笑生活。
外婆的歌谣一如她织的三角袋、炊的山粉圆一样,坚强饱满,蕴藉丰富。雪花飘飘,下一句是北风萧萧,抑或外婆炊糕,小时候我经常会思忖这个并不深奥的问题。现在,我想,我心中已然拥有一个答案,在我想起外婆的时候,雪花就会随风飘来,从浙西南飘到浙北,飘入我柔软的心房,润泽我青春的心田。心上的味道,不论是新鲜可口的山粉圆,或者是寓意深刻的三角袋,都已承载起我沉甸甸的乡愁,牵连出我拉扯不尽的乡情。作为一名土生土长又漂泊不定的浙江人,我的心是爹生娘养的,是在这片土地上千金不换的,我爱。
三角袋或许真的给我带来了诸多福祉,是那佛祖菩提、至圣先师、无量天尊一般的存在,不是神明的宝物,而是乡人的真心。这希望的光芒若有若无,正如山粉圆的香气隐隐约约。外婆的“两件套”,是这烈酒和家园的真实印记。我从不艳羡别的物质精华,此二者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