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认识的炉子,是我家的炕炉子,也叫地炉子。炕围子窝进去一个槽,炉膛就在这个槽里,炉坑在炕围子外的地面上。炉膛和炉坑连着。也有的人家,干脆把炉膛也放在地面上。为防止家人进出房间掉进炉坑里,讲究的人家,在炉坑上面,可着炉坑的尺寸,放一个铸铁或木质的挡板,掏炉灰时,拿掉。
在我的记忆中,家家都是土炕,户户都有这样的炉子。这炉子和堂屋的大灶一样,延续着一家家的烟火,标志着一家家的存在。房顶或房前墙头上的烟囱,那袅袅的炊烟,都来自这炉子或大灶。有了这炉灶,家家就有了生气,有了盼头。人的一日三餐,猪羊鸡鸭的吃饭喝水,都由堂屋的大灶负责。这炕炉子,主要用于冬季的取暖。当然,乡亲们不会浪费一点资源,从炕炉子点火生着那天起,一家人的喝水、洗脸洗脚用水,就都交给炕炉子了。来客人了,要多弄一两个菜,大灶一时不够用,主人也会把炕炉子炉盖掀开,拨旺火苗,抡起锅铲,炒出满屋子的香味。记得我十四岁那年腊月,东院我本家二姐来了,我去看她。同来的二姐夫说:“四兄弟,趁着这炕炉子火好,姐夫给你做个清炒牛肉吃!”牛肉切片,蛋清挂肉,葱姜炝锅。就在炕炉子上,三下五下,香嫩的牛肉就出锅了。西北风打着后窗户,啪啪地响,坐在炕炉子边吃清炒牛肉,浑身暖和透了。
往炉坑里扔两块儿白薯,埋在火渣落下的地方,就不用管了。屋子里漂出薯香的时候,把白薯扒拉出来,就软糯香甜,去皮即食了。把玉米面馍馍放到炉盖边沿,定时翻翻个儿,就会烤得热热乎乎,外焦里嫩,一道美味出炉了。这样的情景,总是给家里带来温馨,给不富裕的日子,带来慰藉!
炕炉子的这种设计,淳朴实用,和主人们的品质一脉相承。但同时忽略了一个弊端——安全隐患。不小心,可能造成对人的伤害。我的另一篇文章的主人公叫耗子尾巴。他的女儿,就是由于大人的一时疏忽,在不到一周岁的时候,光着身子从炕上掉下来,掉到烧得发红的炉盖上。她的双手,面部全部烧坏,落下半身疤痕,影响了一生的生活质量。而地震那年,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六岁小儿尚未出来,又折回屋子去找,不想情急之下,右腿拐进炉坑,扎破动脉。孩子得救,但这位可爱的教师的父亲,由于流血过多,永远离开了人世,年仅四十五岁。生炉子,要有点小技巧。我家的炕炉子,大都是我生。总结起来,生炉子的程序,是四步曲:1、把炉膛掏干净。2、用玉米棒子皮、桦树皮、废纸等软一点的易燃物,点燃放进炉膛。3、放进劈柴、玉米骨头、玉米秸茬子、小树枝等稍硬些的柴禾,使之燃烧。4、这些柴禾燃至一半,炉膛温度上来了,放煤。这里的关键是,何时放煤。早了,温度低,煤不着。晚了温度又下去了,会把火压死。好煤可以早些放,煤质差,就要趁温度最高的时候放。在这个过程中,还要保证炉膛里的燃料,留有一定缝隙。通风进氧,是燃烧之必须。
日子富裕点的人家,比如工农户,村里的头头脑脑,不缺柴烧。一入冬,就买来两吨煤,把小棚子堆满了。这样的人家,只生一回炉子,到晚上把炉火压住。第二天,一捅就又着了,屋里还总是暖和的,但夜间要小心煤气中毒。我们家没有这么多煤,傍晚生火,添上两灶膛煤,烧透后就自然灭了。到了后半夜,常常把我冻得掩被蜷腿,往被窝深处钻,第二天傍晚再生。天天生火,费事挨呛,还算小事。最让人着急的是放煤之前的引柴不够,很难找,生几次生不着。有时,我不得不从作业本上撕两张纸点火。唉,穷困的日子,衣食住行无不捉襟见肘。
伴随我步入小学,读完初中的炉子是扫地风。记得刚进学校时,到了冬天,一个教室,就放一个铁炉子,有人称为洋炉子。铸铁的,高二尺,径一尺,铁皮烟囱垂直上去,通过一个拐脖,又伸向窗外。这炉子实在太小,两间一明、或三间的教室。这个小炉子往中间一放,几乎和没有“人家”一样。同学们上课,常常搓着双手,冻得唏哈唏哈的。下了课,好多人就围在炉子旁边取暖,或把双手扶在烟囱上,上下滑动。有时你拥我挤,把烟囱挤歪或干脆挤倒,满教室的烟味。好像第二年冬天,就用扫地风取代了这个铁炉子。扫地风,是用红砖垒的。1.2米见方,炉口朝上,中间一个大膛,底下三面,各开一个三寸见方的小口,用于掏灰进风。烟囱的安装方式,和上边提到的铁炉一样。这个炉子,看着五大三粗,憨态可掬,但比铁炉子暖和多了。上盖、烟囱、砖垒的四壁,徐徐地往外散热,班上再没有上课搓手的了。教师在前边讲课,似乎也多了精神。临近炉子的两桌,不得不前移后退一张课桌的宽度。扫地风上边的台面也大,有几个好吃零食的家伙,就从家里拿块窝头,白薯之类,放到台面上烤,倒着手吃。
这么简单而神奇的炉子,当时给了我很大的触动。首先,发明这个炉子的,真是聪明人,这让多少学生少挨冻啊。我们真的感谢他(她)。其次,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如果不是垒在眼前,我们受用着,“扫地风”这三个字,让我们怎么想像,和炉子也联系不到一起。这个问题,直至现在,对我来说,还是个谜。最后,不管见过的炉子,还是从原理上推,炉子都必须有专门进风的地方,还有摚煤的炉条。这样才能形成空气流通的循环系统。而这个扫地风,靠什么进风呢?三面的小口,老是被炉灰挡着,能进多少风?但它的炉火,就是这样的旺,屋子就是这样的暖。据老师说,也费不了太多的煤。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弄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
去老师处发现,他们的办公室(一间房),也垒着扫地风。比教室的小很多,袖珍型的,但屋里更显暖和。我不由觉得这扫地风,好像是有灵性的,可大可小,驱寒送暖,人间尤物一般。
保持扫地风周边乃至整个教室的卫生,是用好扫地风的关键,也是班里的一件大事。煤面是黑的,要拌水,水多水少,难免外溢。炉火持续燃烧,炉灰源源不断,不及时掏出及时扔走,教室就要灰尘飞扬。老师安排分工,三人一组,一组负责一天一夜,轮流看管扫地风,保证不灭火,无灰尘。而且一个月一评比,后黑板公布,纳入年终评选三好学生条件。大家都争先做好。
我们这个小组,就更加上心,每天像哄小孩子似地照看它,生怕落在别组后头。炉钩子、煤铲、笤帚、铁钎,是管好扫地风的必备工具。下午放学,我们把炉灰掏净扔走,用水和好面煤,装满炉膛,用铁钎将中间扎个小孔,能看到底下的红火为止。这叫封火,也叫压炉子,把火压住,炉火一宿不熄。第二天,我们早早来到教室,把火捅开,再掏走底下的炉灰。待学生们陆续到校,教室里早已暖意扑面了。白天一天里,我们一齐动手,保持扫地风周边干净无灰,保证放煤的大铁盆里,有和好足够一天用的煤。开始的几天,我们生怕封火不好,早起炉火灭了,就商量好,顶着吼吼的北风,半夜“查岗”。看到火在炉膛里静静地燃着,才又跑回家。钻进被窝里,妈妈心疼地给我掖掖被角。
最埋汰、最费力气的活,是打烟囱。碗口粗的铁皮烟囱,抽力很大,炉膛里没能燃烧充分的黑烟子,就会被抽进烟囱,部分冒出,部分沉积在烟囱内壁上。沉积的这部分,久而久之,就会加厚,影响炉火燃烧,腐蚀烟囱使之缩短寿命。发现窝火了,就要打烟囱。找个好天,把炉火压住,把烟囱一节一节拆下来。小心翼翼拿到室外,用长棍通,用短棍打,用手拍,直至把烟囱里的黑烟子弄净。干完这活,怎么小心,人也如黑鬼一般。这个活,没有轮值,都是老师指派。我们这个小组,由于平时表现出色,每每被老师惦记。干完回家,妈妈嗔怪:“这活你们承包了!快脱下衣服,妈妈给你洗洗!”
春暖花开,班里评先时,我们小组,始终名列前茅。
扫地风,作为众人聚集场所的取暖设施,在我们那延续有十大几年。恢复高考前,我当了一年多民办教师。旧地重游,又回到了我读初中的学校,看到教室和教师们的办公室,还用着扫地风。随着燃气的普及和环保的要求,烧煤取暖的扫地风,早已退出了舞台。但我们是在它的温暖下长大的,我们忘不了它的功劳。
让我萦绕于怀,感念于胸的,还是我在车轴山读高中时语文王老师办公室的那座“洋炉子”。我是1971年腊月,踏着那场没膝深的大雪,步行四个多小时,来学校参加中考的。我是复了一年课,才幸运获得了这次考试机会的。上年还是推荐上学,这年就改为考试推荐相结合了。我非常盼望到这所学校上高中。这是一所百年名校,老师好,校园好,设备设施好,我的愿望实现了。我比其他学生,更加珍惜这个机会。我的考试成绩,应该不错。班里安排我担任副班长兼学习委员,这让我有更多的机会,和各科老师往来。很快我就了解到,学校的老师,绝大部分是195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他们正值年富力强,职业操守讲究,教学风格严谨。
那时学校是春季始业,高一这年冬季的一个晚上,下了自习,语文王老师招呼我们三个男生到他宿舍小坐。我们的教室在山上,老师的宿舍在山腰。明亮的白炽灯泡从房顶上吊下来,下边就是那座洋炉子,一壶水坐在炉子盖上。王老师提起水壶,把炉火捅得更旺。
他说:“山上的教室冷,快坐下暖和暖和!”王老师把三个凳子放在炉前,我们围着炉子坐下。接着,王老师从柜子里端出一个盛满胡萝卜的盆子,递给我们:“招呼你们来,三件事:一是烤火,二是吃胡萝卜,三是听听你们讲《井冈翠竹》的意见。火烤上了,现在吃胡萝卜,多吃几根。这东西富含胡萝卜素,对身体可好了!我一年四季不断,每天两根。这是刚从家里带来的两筐。”说着,他弯腰从床下拉出两个柳条筐,里面盛满了胡萝卜。他自己也咔咔吃起来。那个脆生劲,让我马上想起白天,王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时朗读的一段文字:“毛竹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不向残暴低头,不向敌人弯腰;竹叶烧了,还有竹枝,竹枝断了,还有竹鞭,还有深埋地上的竹根。”他朗读得干脆利落,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这是毛委员、朱军长、井岗精神的颂歌,王老师讲课时充满了激情,感染了全班同学。致使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仍记得《井冈翠竹》,记得袁鹰,记得这段话。对老师的语文课,我们当然同声叫好。
身子暖透了,胡萝卜没少吃。王老师对袁鹰那篇散文的深化讲解,又让我们沉浸在,先辈们当年井岗山艰苦卓绝斗争的史诗之中。
王老师个头不高,戴一副白框近视镜,镜片一圈一圈的,脸颊瘦削,给人一种疲惫的感觉。我知道,王老师的家在丰润东北部的农村,距离学校50多华里。父母,妻儿都在老家,他一周回去一次。据说,他和妻子是指腹为亲。他在北京上大学时,遇到一个要好的女生,但他的父母没有同意。他也就按父母之意,放弃了分配北京工作的机会,来到老家车轴山,并和家乡的姑娘成了亲。生他儿子时,妻子落下风寒,腿脚不大利落,干活非常慢。现在,他父母年事已高,妻子一个人伺候,很费劲。他曾向学校提出调回村里任教,但学校一时还没有调剂开。我看着王老师有点苍白的面容,心中一阵阵隐痛。其实,他一个人,负责家里五六口人的生活,很困难。他带来胡萝卜,实在是弥补伙食的不足。学校,专门设有老师食堂。但有时,我看见王老师曾到我们学生食堂买饭,一个窝头或一个馒头,一份菠菜粉条或一份白菜豆腐。
王老师往炉膛里又添了点煤,手在烟囱旁烤着。
我问:“王老师,您近视多大度数?”
老师往上推了推镜框说:“550度近视,还有150度散光,有时眼睛疼。为啥我平时总提醒你们,要好好用眼呢!”他接着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这间屋子,他来之前是个李老师住。李老师教数学,讲课非常棒,还会写诗,爱好书法。但他高度近视,眼镜镜片中心,薄到有一个肉眼看不到的小孔,不能再薄了。我们知道,近视眼的镜片,是中间薄,两边厚。视力呢,他站在这个炉子前,也只能看到这个烟囱。实在没办法备课上课,就提前退休了。王老师说到这儿,用手拍了拍烟囱。你们放心,我这个眼睛,是到不了李老师那个程度的。我还要再干十几年呢。这么说着,王老师两眼放出光芒,镜片似乎也亮了许多。
这以后,王老师经常招呼我们到他办公室来,胡萝卜四季不断。冬季里,我们围着这个铁炉子,听王老师给我们讲毛主席诗词,讲鲁迅杂文,讲高尔基三步曲,甚至讲雨果讲大仲马。煤少了,我们主动给王老师从后勤老师那领一桶,烟囱该打了,我们主动拆下来到外边把烟子打干净。
在毕业离校的前一天晚上,我约了几个同学,专门来和王老师辞别。王老师好像意料到我们要来,把炉火烧得炉盖红了,进屋扑脸,胡萝卜早洗干净放在盆里,还有几块烤白薯。屋子里一片温暖,一片温馨。
“白薯是我用这炉子烤的。我们山区的,好吃,多吃点。这可能是你们最后在我办公室吃胡萝卜、吃白薯了。”王老师张罗着,声音有些哽咽,眼圈儿发红。
我们说:“以后我们会常来看望老师的!”我们仍围着炉子坐了一圈儿,吃着胡萝卜和白薯,没有多说话。
“教育局和学校照顾我,春节后,下学期,我就调回老家,在村里教初中去了!很远,你们去着不便。”王老师说着,转过脸去。
我们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默默地看着王老师。王老师显然是不愿离开这所学校。但生活所迫,分手是必然的。离别的不舍和眼泪,是发自内心的,但这么好的老师,到山区教书,对这所名校是多大的损失啊!
我们把给王老师买的一个盖杯,郑重递给他:“王老师,回家后,多保重身体!”就往外走,回头再看时,王老师正捅着炉子,炉火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