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文露文学博士,作家,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获得者。曾任北京电视台等媒体记者、主持人。2015年开始创办文学及音乐类互联网电台“上官文露读书会”“阳光书签”“博文夜读”“那些歌儿”等节目,全网收听量逾30亿次。诗歌作品曾入选《2020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微电影剧作曾获金鸡百花奖和北京国际微电影奖等。
一
以散文体裁定位和定义的自然文学作品,近些年来越来越引起文学界的全方位关注。《文学报》微信公众号开辟“生态文学与自然文学”专栏,持续讨论相关话题,即是一种证明。
阅读自然文学作品,“荒野”无可回避地成为映入眼帘的“关键词”。程虹教授在《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中说:从感性上而言,荒野寄托着一种情感,是人类的精神家园。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为何《鲁滨逊漂流记》这本书能够迷倒数代人。说到为什么喜爱鲁滨逊,儿时的答案多半是:“他的那种敢于同恶劣的环境作斗争,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我。”当然,这很大程度上只是应付考试的套话。其实大多数人最爱看的,还是鲁滨逊在荒岛上自己动手的生存过程。做陶器、种植粮食、制作衣物、造独木舟……从无到有。
成年之后,这种难得的兴奋感的再一次降临,来自于对李子柒视频的观看。李子柒,国内某社交平台上坐拥2700万粉丝的美食博主。这几年,似乎每隔一段时间,人们就会从各种渠道被李子柒的消息刷一次屏,这次是“李子柒算不算文化输出”,上次是越南人模仿李子柒……
国内外都吃香,为什么李子柒好像能触碰到全人类的兴奋点?
读自然文学,理解其中的荒野意识,方才发现李子柒的最大魅力,不在于其展现生活图景的“仙”与“诗”,甚至不在于视频中的自然环境与事物的色香味,而在于,够野。在这个充斥着懒人神器的时代,我们连苹果切块都能一次成型,桌子可以放在床上,炒菜调料要买配好的,火锅要自热的。方便为王,足不出户成了商家颇有竞争力的标语。人类好像在一个圈里面给养着,什么都是现成的。
常人想吃面包,最直接地就是在甜品店购买,有比较讲究爱动手的,自己用烤箱做面包,但需要动手的环节其实也不多。李子柒的面包,从面包窑做起,画图纸,制作面包窑,最后一步才是烤面包。我们想做菜用酱油,到楼下超市一买,几分钟的事儿。李子柒的酱油从种黄豆开始准备。亲自种黄豆,然后采收、晾晒、人工摔打脱粒。她如果生活在19世纪的美国,没准会成为超验主义俱乐部的一员。
什么是超验主义的生活方式?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就是梭罗在瓦尔登湖所体验的生活。程虹教授在《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里面提到,爱默生主张的超验主义,“强调自我信任、自助、自足的个人主义道德规范;远离攫取和挥霍的现代社会,回归自然世界的情景与物体,这些情景与物体被视为物质事实,与精神方面相对应。”
不论背后有多少商业因素,李子柒在视频中为我们描绘的这一番图景,确实有一番超验主义的风味——远离尘嚣,走向自然,自给自足。而回到开头,为什么说荒野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呢?为什么我们骨子里会将精神寄托于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难道这仅仅是因为在竞争激烈的工业时代,我们格外渴求宁静?这听上去可能有些神秘,但随着时间的推进,阅读的疆域拓展,我们愈发相信人类在骨子里都渴望着一种“荒野”,人类本就自更野性难驯的状态而来,对“荒野”的渴望,就像骨子里的怀乡。
二
人类对荒野的归属感,在英国作家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里面体现得淋漓尽致。
《呼啸山庄》的女主人公凯瑟琳原本是一个富有野性的女孩,充满生气,爱玩爱闹,有用不完的精力,她和童年玩伴,呼啸山庄的养子希刺克厉夫有着深切的情感链接,她察觉却未能真正重视这一点,在婚嫁的选择关头,她放弃了与她灵魂相通的希刺克厉夫,嫁给了帅气多金的林惇。嫁给了林惇之后,凯瑟琳却更深切地感到她和希刺克厉夫在灵魂上的密不可分。最终凯瑟琳终于在灵魂的矛盾、撕裂与悔恨中痛苦死去。
凯瑟琳曾说过一段话分别描述她对于林惇和希刺克厉夫的感情,“我对林惇的爱像是树林中的叶子:我完全晓得,在冬天改变树木的时候,时光便会改变叶子。我对希刺克厉夫的爱恰似下面恒久不变的岩石,虽然看起来它给你的愉快并不多,可是这点愉快却是必需的。”山庄的大小姐和一个捡来的野孩子,在文明社会的眼光看来,是不匹配的。但这种荒野之爱的魅力,正在于它是不处于文明社会的指点之下的,一种自发的天然赤忱的爱,它纯粹热烈而且“自深深处”。而对林惇的爱,是一种貌似正确的爱——足够好,所以值得爱。凯瑟琳曾和仆人提起喜欢林惇的理由,年轻、漂亮、有钱。所谓的好,何不是文明、物质社会对人类的一种诱导?凯瑟琳之死暗示着,放弃了对于荒野的感情,就相当于熄灭了自己的精神之火,放弃了生命之根本。
但在《呼啸山庄》中,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死后,属于他们的故事似乎还没有结束。他们的灵魂仍久久不肯离开他们所热爱的荒野,乡里的人还声称在旷野里见到希刺克厉夫走来走去,有牧羊的孩子曾经看到希刺克厉夫和一个女人在山岩底下。这个女人,我们不难猜出就是凯瑟琳。迷途如凯瑟琳,却也始终没能把那个精致温暖的画眉山庄当作自己的家园,把那身童年时期旁人把她扮作洋娃娃女孩那身精致的衣服当作血肉去穿着,尽管肉身死灭,但灵魂终于归于她热爱的荒原。
人们对《呼啸山庄》的理解与爱往往是迟到的。不得不承认,初翻看这的确不是一本很好看的书,贫瘠的荒原,希刺克厉夫的狰狞和阴森……在商场柔和梦幻的灯光下驻足过的人,都很难不有口中含了沙子一般的观感。在部分人的眼中,这甚至是一本恐怖的书。但是如果能够与之交心,就会同它非常亲近,但同时,你也将意识到,它想要带你去到的地方十分危险。
尽管呼啸山庄属于哥特小说,听上去和自然文学并无关联。但在程虹教授的《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中,有一些关于呼啸山庄的疑问却得到了解决。为什么呼啸山庄可以如此阴森又如此动人,为什么读者和它既有亲密无间的灵魂归属感,又有一种望而生畏之感?为什么凯瑟琳明明已经意识到她对希刺克厉夫的爱,却仍然选择嫁给林惇?
在本书第七讲中,程虹教授提到了美国风景画画家托马斯·科尔在他的《论美国风景的散文》中一种矛盾的混合的心态:“一个人可以在荒野的探索中寻到这种景色并为之感到欢乐,可随即又会被一种神秘的恐惧所摄服而不得不慌忙离去。”这种心态被作者总结为“对自然的热爱与恐惧相交织,对物质文明之追求与保留净土之向往相抵触。”
凯瑟琳的短短一生,其实就正是受着这两种矛盾的折磨,她想亲近象征着荒野的希刺克厉夫,但是她又觉得贴近文明的林惇更加安全,是理论上更加正确的选择。是恐惧,让她退回了林惇代表的文明世界。我们一方面向往净土,我们爱净土之净,同时,净土之中有孤寂,有未知,有荒芜。一个人在此需要自己给自己立下规矩,这无疑会为在文明社会的种种规章、标准下生活过的人带来无所适从的茫然和恐慌。我们反感文明带来的庸俗、物质至上和对人类心灵的扭曲,又向往文明带来的舒适和感官刺激。这种挣扎其实非常值得今天的人们去细品,我们内心说不上来为何的矛盾与不快,也许正是这种矛盾的变相。
三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要到荒野上去?仅仅因为它的美丽适合我们度假?其实,并不是所有自然文学作家都如同梭罗一般去往温和的荒野赏花识草,有些作家甚至以最恶劣荒凉的自然环境为体验、描写对象。《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书中介绍了风餐露宿,踏遍高山峻岭的探索者约翰·缪尔,和将目光投向荒凉严酷的沙漠的美国女作家玛丽·奥斯汀:“从缪尔及奥斯汀的经历及其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自然文学‘超越绿意’的理念。‘超越绿意’出自于美国史学家及作家华莱士·斯特格纳……他在题为《干旱土地上的思索》一文中写道‘你要超越绿意;你要放弃那种只与花园与草地相联的美丽;你要适应无人的视野;你要理解地质年代。”
倘若让你看温带城市精致的花博会,去植物园“接近”自然,为什么不呢?去看那些工业化流水线的文字作品,爽快、欢乐、煽情、跌宕起伏,为什么不呢?实际上对自然文学的关注,本身就是一种“超越绿意”。我们能绕过唾手可得的甜头去修行,就是一种超越。
或许,如今我们都该警惕那些易得的将我们圈养起来的事物。评论聚焦于沙漠的奥斯汀时,《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中有这样一句话,“抓住了沙漠特性的她深知:‘在所有它的栖居者中,它对人是最不上心的。’”从那些几乎不肯讨好我们的事物身上,我们能获取的东西,或许更多。那么,最后回到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我们如今对荒野的爱,难道仅仅是喧嚷的生活让我们格外渴求宁静所致?我们回到荒野,意味着回避吗?《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中提到梭罗对荒野有着新的发现。“他打破了人们对荒野的陈旧观念。走向荒野不是走向原始和过去,不是历史的倒退。相反,荒野意味着前途和希望。”对荒野的爱,其实不是寻回我们已失去之物,而是为了探寻我们未历经之物:“野性不是客观上的一处地方,而是心灵无拘无束、内心充满活力的一种健康的心理状态。”而梭罗说:“荒野是培养和维持野性的根基。”
《寻归荒野》是程虹教授出版的另外一本讲述自然文学的著作的名字,“寻归”二字着实很恰当,荒野于人类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它似乎同时是离得很远的家乡和离得很远的远方。我们既来自荒野,需要回“归”荒野找回天性,也要探“寻”,认识荒野的未知、神秘之处。
自然文学所倡导的理念,化用在生活之中,初听起来令人觉得有点像人说的佛系,甚至无欲无求,现在,我们似乎习惯只把追名逐利当成欲望,但谁说追求更精神化的生活不算是一种欲求?它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和生活方式,大有“成功学”级别的热血,践行这样一种理念的人正是要狂热地解放自己,自行其道,蓬勃发展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