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的申城,依旧显得繁忙而拥挤,送外卖的小哥和我擦身而过,夜练的阿姨在身后踩着略显沉重的脚步,不远处的罗森便利店随着进出的顾客开门关门,传出一声声“欢迎光临,欢迎下次光临”……
一、
急匆匆走出小区,直冲不远处的那家常常光顾的理发店而去。这是小区门口两家理发店其中之一,另外一家店面有这家的两倍大,他们家有固定的美女迎宾,里面的理发师看上去都很时尚,座椅、灯光、摆件、绿植无不显得贵气,之前因为我常光顾的那家早早关门,我进去过一次,但因为他们说男士洗剪吹九十九元起,我就“不服气”地退了出来。在那之后都只是路过,我甚至对这家理发店有几分憎恶,或许是因为那次在他家丢了面子吧,人就是这样,人家葡萄贵,我就觉得他家葡萄是酸的,恨不得他们赶紧搬走。
我常去、也是这次要去的这家理发店,不论门面,还是里面的硬件、人员,都显得“烟火气”了不少,这也是我为什么总在他家理发的原因。当然,我也没能抹开面子拒绝他们的热情,在他家充了五百块的会员,打折后,我每次洗剪吹花费五十八元。说心里话,实际上我选择他家,也并不因为他们家理发技术多好,只是权衡价格之后,觉得性价比相对凑合就行,就像我对自己的发型要求一样,差不多,还行,凑合就行了。
进店之后的流程闭着眼睛都知道,脱外套,躺下,被小哥洗头,完了顺着指引坐到某个空位,开始剪发,理发师都熟了,所以不必交代,他们也不多问,只是一句“还是那样修修?”“嗯,还那样,你看着弄。”之后不再说话,闭着眼睛让自己彻底放空片刻。不过这一次闭上眼睛后,我竟然不由自己开始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话:“我啥时候变得对自己这么凑合了?”
也许是时代和环境使然,离开老家上大学之前,我的头发几乎都是大哥用推子给我推的。找有太阳的日子,找一块退役下来的破床单把脖子以下裹住,然后搬个板凳坐下来,哥哥就动手了,手动的推子年岁也大了,所以时不时会拔掉我的几根头发,龇牙咧嘴的同时,被哥哥把躲开的脑袋扭回去继续推,至于发型,实在不敢恭维,有时候纯粹就是一个烧饼顶在头上的样子。我对哥哥的技术非常不认可,因此每次被哥哥推完后的一个礼拜之内,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时间,这期间“毛茬子”还没长齐,“烧饼”太过突兀,走在校园里,回头率太高,特别是我平日有点暗恋的女同学,还会特意过来摸摸,这让我很伤脑筋,为此这一个礼拜,我一般会把那顶旧帽子戴得很要紧。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不让哥哥给我推头,校门口就有理发店,但那地儿我压根没去过,感觉太瘆人,我怕被人吃了,有钱好办事啊,没钱自然把人留下,这道理我懂得。
我上学晚,念书慢,上大学那年我已经二十岁了,也就是说,二十岁之前,我没进过理发店,这期间,我对理发店充满了好奇和憧憬,同时对“理发”这件事儿充满了恐惧,打心里觉得,理发就是毁容,就意味着至少一周时间见不得人,但即使如此,头发可不能不理。是的,这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头发长了、乱了必须修,但修了还不如不修,修残了自己明明很在意,但自己又做不了主,明知山有虎,还必须定期翻越“景阳冈”。青春期的男孩子,谁不想给班里的女孩子一个帅帅的印象呢,发型造成的压力其实蛮大的,说白了,还是在乎。
二、
二十岁的小伙儿终于离开了家,我可以顺理成章地去理发店剪头发了,这事儿让人有种既开心又担心的感觉。开心的是我终于不会再顶着“烧饼”满世界跑了,担心的是,没了“烧饼”,我换成什么呢?第一次去理发店,是家路边小店,只有一个大叔理发,三块钱花完后,我满血复活,神气地走出了理发店,结果回到宿舍后,被室友一顿嗨皮,在他们的提点下,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一遍遍寻思他们给我发型定的调调——中年老干部。标准的四六分,还给额外照顾、喷了啫喱,由于我本身发质好,头发厚,看上去颇有几分青年毛泽东的气质。是的,换掉了“烧饼”,我变成了中年老干部。这个三块钱的发型,让我越来越难受,第二天起来索性用水巴拉巴拉,弄乱,耷拉在额头上上课去了,这个发型我坚持顶在头上大概半个多月。
等周边长长了点后,我又一次去了理发店,这次换了一家,换成了学校里的理发店。学校理发店是一对年轻夫妇开的,专门给学生理发,也是三块钱。这次我主动了点,对着镜子里冲我笑的小姐姐说:“姐,我想换个发型,这个太显老了,你看咋弄?”小姐姐瞅了瞅我,说:“你瓜子儿脸,有点黑,要不就给你剪个毛寸吧,现在流行毛寸,应该适合你,很好看……”
那是大学入校不久,军训刚刚结束,夏季的余温依旧很烈,但秋风已然到来,硕大的梧桐树叶子铺在宿舍楼下的石板路上,风中还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雨丝,风的味道,雨的味道,秋天的味道混合在初秋的校园里,让一个焕然一新的小青年顿感神清气爽,是的,这小伙儿就是我。说来也怪,发型真的可以换掉一个人的形象,甚至心情,这话我是听一位女同学说过的,这次被我应验了。我敢发誓,这次的三块钱,是我迄今为止打心里觉得花的最值的一次。当理发小姐姐让我睁开眼睛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我有点不敢认自己,寻思着,这家伙,俨然一个城里人啊,烧饼不见了,中年老干部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被修的长短不一,但很自然的碎发,两鬓自然,前额自然,就连后脑勺部分也是自然地垂着,不贴头皮,但也不刻意做作,实在太好看了。
这一次的理发算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蜕变,这是我自认为的。加上当年流行这个发型,班级里一共九个男生,八个半都是这个发型,我入流了,所以也就稳住了,后来掐指头算算,我几乎顶着这个发型上完了大学,一直到工作。因此那些年哥哥给我起了个外号——刺儿头。我笑答:“即使是刺猬,那也比烧饼好看!”
走出校园,离开这座古都城市;走上社会,我踏进了齐鲁大地。有了自己的收入,开始了真正的独立生活,心情自然愉悦,但关于发型的问题又随之而来,我想维持我的毛寸,但毛寸似乎在儒家文化底蕴深厚的这块儿土地上显得异常轻浮,一眼看上去就是个社会混混,满头散发着屌丝该有的所有气质,很显然,我不是屌丝,我是个有文化的人啊,于是决定改变自己,从“头”开始。但换掉毛寸,用什么发型换?这成了我最大的苦恼。
距离公司附近的夫妻店,我光顾了三次,也就是历时三个月,终是没能让我满意,每次剪完的发型,都和刚从号子里出来一样,猥琐而土气十足,这和我身边那些同事比起来,总是格格不入。三个月后的第四次理发,我换到了距离公司远一点的另一家店,店家小哥三十来岁,精瘦,留着黄色长发,剪发动作很帅,价格涨了点,洗剪吹下来,由前面那家的五块,变成了八块。八块就八块吧,只要剪得好就行。这次黄发小哥足足在我的头上付出了四十多分钟,东瞅瞅,西看看,有好几次我都感觉他的剪刀明明没剪哪怕一个发梢,但他还是在很认真地弄,剪完吹,吹完接着又剪,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看小哥如此用心,我感觉这次靠谱了。谁知回到家后,女友很好奇地问我:“我说哥,你确定今天花了八块钱理发了?确定理了?”
在那之后,黄发小哥这里我再没去过,辗转折腾,几乎每次剪发都要换一家店,像是拿着自己的脑袋做实验、押宝、买彩票一般。但事实证明,我的运气就像我买双色球的手气一样,其结果不言而喻。在“老夫子”的老家,我呆了十年,换过不知多少家理发店,但平心而论,我始终没能找到我满意的发型,唯一不一样的,是洗剪吹的价格一路从五块,变成了八块,十块,十五,到后来的二十五,实实在在的“铁打的发型,流水的钱”。
三、
离开齐鲁,到了申城,我寻思自己形象也得捯饬捯饬,不能显得太土,毕竟人家这儿是全国最时髦的地方。
起初住在一家万达广场附近,地缘优势,我找了万达一楼的一家理发店,胳膊上纹着龙的店家小哥说我发质太硬,长了就会翘起来,显得乱糟糟,他这话说到我心里了,我确实是有这个问题,心想,果然是大城市,人家这专业就是不一样。于是听他继续说:“哥,你得做个软化,完了给你做个发型,一定很好看。”那天在小哥的“照顾下”,我做了人生第一次,也是目前为止仅有一次“做头发”。完事儿,我付给小哥三百八,真心心疼,然后顶着一头软哒哒,贴在头皮的头发回家了。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洗手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脑袋,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狗一模一样,看着镜子,我想笑,更想哭,我真想回去打一顿那个小哥,真的。
没多久我搬家了,远离了那个万达的小哥,新的小区里面有个理发店,可巧又是夫妻店,或许是大学时候对夫妻店有莫名的好感,所以自那之后,几乎一直在他们家理发,一次理发三十五,在申城,这个价格很便宜了,当然我也是每次仅仅对周边修修,谈不上发型,或者说,压根儿对发型这事儿已经不抱希望了。
后来想想,我好像也就是那时候在不知不觉中,对自己的发型似乎不那么重视了。就像这次我走进理发店一样,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不抱希望,也不怕失望,闭着眼睛就好了,心里念叨最多的,就是“行啊,可以,就这样吧,凑合就行……”我不禁思考,我是不是老了?难道是人未老,心已沧桑?
趁着闭眼理发的这个时间,我回想自己关于发型的“坎坷心路”。如今人到不惑,生命的前二十年,我的发型,像极了我的生活或者人生。在这少年初成长的二十年,我完全靠着父母生存,就像我的发型一样,完全由哥哥做主,我也想像梦一样自由,就像我想要风一样的秀发,但只是想想,这些年里,生命是被动的,固定的,是一辆有轨的电车,父母哥哥就是我的车头,爱走不走,乐不乐意,都得走,都得沿着他们给我的轨道缓缓前行。而初进社会,直至而立之后的好些年,走惯了有轨的电车,突然变成了只有划着线的高速公路上奔跑的小轿车。我是我自己的司机,也是我自己的导航人,于是,我的人生像极了我在各个理发店之间犹豫和寻觅的过程,掌舵者和决策人、承担者都是自己。这期间,我有过“撞车”,就像我有多次被理发师搞得“抬不起头”,但我的车子一直在疾驰,我的腰杆儿从不敢佝偻。生怕走过路口,错过风景,饶了远路。而今人到不惑,人生的车子还是在奔跑,不过似乎方向已然明确,目标也已确定,纵然依旧不敢松懈,但毕竟少了迷茫和焦灼,看清了一些过去的跌宕,也看到了或曲或直的前程。我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车头,变成了家庭的拉车人,变成了当初父母的样子。生命与生活在不惑之年的男人眼中,恰如不惑之年的男人对发型的理解——行,可以,就这样吧。
人生是一个由不同站点组成的一段不长不短的旅行,每一段都有每一段该有的样子和状态,就像发型和对发型的执着与否一样,没有对错,更没有合理与否,过去的都是我独有的过往;未来的也是我该会拥有的或春、或冬之美景;而眼下的,比如风景,比如衣食,比如忙碌的周末,比如发型,都行,挺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