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赤峰很牛气,一座地级城市便敢冠名“中国赤峰”。这多少需要几分勇气和魄力,最主要的是赤峰人的牛气不是信口而来。
前些年,我一共两次造访赤峰,都是应同学老牛的邀约。那两次一日三餐都泡在酒局里,氤氲在同学的热情中,昏头昏脑的,对赤峰没留下太多印象。今年八月初,暑热犹在,绿草繁茂,和同学建国及我的妻子三人,又一次来到赤峰,与同学老牛夫妇、金河夫妇一同度过了难忘的一段时光。
天空瓦蓝如洗,宛如我们美好的心情,灼热的阳光几无遮拦,泼洒在大地上,惠泽万物。大巴在平坦的锡丹高速向东南疾驰,我们坐在舒适的座椅上憧憬着与老牛、金河两家会面的情景,回味着曾经两次造访赤峰的欢乐,琢磨着令赤峰人牛气的历史底蕴。
赤峰是一个半农半牧地区,在这片九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蒙、汉、回、满、朝鲜等三十多个民族近五百万人口生活于此,号称内蒙古自治区人口第一大市。赤峰历史悠久,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便有了人类活动,随后诞生的兴隆洼文化、红山文化、富河文化、契丹文化等都标志着这里是中华文明发源地之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赤峰红山出土了五千多年前的C型玉龙,专家们给出了诸多诠释和赞美,并命名为“中华第一龙”,我虽没能亲眼目睹,但观看影像资料,也惊叹于此龙造型的独特新颖。龙是中国人的精神图腾,虽然它是人们臆造和梦幻般的存在,但千百年来,那满身龙鳞和张牙舞爪的形状早已深入人心,成为共识,这红山玉龙却如此写意,我想,它或许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厚重的历史沉淀,当然值得赤峰人骄傲,是赤峰人牛气的底气。
车子在高速路上疾驰。这几年,交通发展很快,锡林浩特也受益不少,先后有了锡张、锡丹两条高速公路,让草原人的出行更加便利快捷。曾几何时,锡市通往赤峰,必走303国道。这条道路,建了坏、坏了修,轮番几次,使行者饱受颠簸之苦。即便如此,卡在咽喉处的南郊收费站,过路费照收不误。当年,时任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副主席的连辑经过303的颠簸后,怒批这是典型的豆腐渣工程。
汽车缓慢滑进站内,我们冒着暑热走下车,看到老牛在栏杆外热切地挥手,亲切的呼唤。时光荏苒,岁月难免在在他的脸上留下几许沧桑,但自信和活力依然不减。当年,在师范为学时,他一直“伪装”得很低调,没成想,走进社会,经过时光的打磨历练,他似乎个头也长了,腰板更直了,最重要的是自信心更强了。一个人真正的强大当是如此。
赤峰夏天的热我是领教过的,那天刚走出站台,就感到难以承受,似乎呼吸都很困难,于是,和老牛简单寒暄几句赶快钻进他的车内,奔向入住酒店,卸下行李,简单洗漱,再奔向饭店,与早已在那里等待的老牛妻子和金河夫妇汇合。欢声笑语伴着觥筹交错,回首往昔的艰难,也畅谈今日美好。不知不觉中,窗外已是一片霓虹璀璨,夜已朦胧,人也朦胧起来,怎么散的局,怎么回的酒店,醒来一切皆是空白。
二
我一直认为,赤峰人有两大特点,一个是勤劳,一个是精明,至少在内蒙范围算得上。譬如老牛夫妇,从年轻到退休之后,除了繁忙的工作,还经营着其他产业,忙而不乱,游刃有余,可见他们的精力之旺盛和能力之强大。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悠久的历史文化对精神层面的构建和影响还是很深远的。赤峰市的建筑难以说是哪一种风格,但街面上那些商铺还是能流露出历史文化的浸润。多数的商铺门面,即使不是很大,都会悬挂一副对联,那笔法,或楷或行或草或隶,与门脸的装饰搭配都那么和谐统一。记得一次去吃早点,来到一个饭店门前,一下车就被吸引住。那个小店门前有五六级水泥台阶,台阶之上摆着三个将军肚一样的大酒坛,酒坛身后是两扇做旧的木门,门框旁边、绿叶掩映下一副对联夺目而出。上联是“大观自合难为水”,下联是“小醉谁云不是禅”。生活需要柴米油盐,但有了诗和远方可能更精彩,下饭店当然是为了吃饭为了喝酒为了会朋友,但现在生活条件都变好了,即使是吃饭,除了饭菜之外,对环境也要有所选择,生活要有情趣,人也要有点爱好,优雅的环境,充满情趣的对联诗文不是更锦上添花吗?
赤峰的饭菜,一如北方的饭店一样,量大实惠,菜品都做的很讲究、很精致,不仅卖相好,重要的是吃下去后唇齿留香,让人难忘。当然,这一点也可能是四位主人格外用心,精心选择,反正每顿饭吃的都那么可口那么惬意。
印象最深刻的当属对夹。对夹类似于肉夹馍一样的食品,是赤峰特产。这种食品是在烧饼一样的面食里面夹上熏肉,那烧饼外表金黄酥脆,内里层次分明香嫩可口,重点是里面的熏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吃下去后真是香酥可口,回味悠长。据说一百年前,河北人苏文玉来赤峰谋生,贩卖牛羊折了本钱,只好另寻出路。当时赤峰有一种“哈达火烧”特别出名,聪明的苏文玉便牵线将哈达火烧与宫廷熏肉结缘,没想到二者一见倾心,迅速融为一体,“夹肉烧饼”就此诞生于世。久而久之,衍生出一个新名称“对夹”,贴切简洁,充满烟火气。
精明的赤峰人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又将对夹工艺进一步创新。在馅料上大动脑筋,不仅分为肥瘦两类,还可以有单双两料之分,让顾客有了更多选择。我算不上美食家,“吃货”肯定沾得上。几十年“吃”下来,对食物,特别是北方食物也算是有所研究。中国人将面食和馅料融为一体的当属饺子包子,没承想,赤峰对夹却更胜一筹。有人说,赤峰对夹是中国的汉堡,对此我不愿苟同,汉堡哪里比得上我们的对夹,充其量也是这些老外来中国偷艺,学了点皮毛弄出个四不像而已。那天,赤峰对夹真让我体验一新,胃口大开。
三
赤峰市原名昭乌达盟,一九八三年撤盟建市。昭乌达是蒙语,意思是百柳,由此可见,这地方原本就柳树成荫,而且蒙古族文化印记很深,地处赤峰之南的喀喇沁旗就非常典型。
喀喇沁是蒙语,是守护者之意。这原是蒙古族一个游牧部落名称,后因其祖先者勒蔑辅佐元太祖有功,被封于此并世袭亲王。喀喇沁亲王府位于赤峰市西南的王爷府镇,这座王府始建于康熙十八年(1679年),先后有十二代王爷(包括郡王和亲王)在此袭政。
那一天,响晴薄日。用过早餐,我们主客七人乘坐两辆轿车奔向王爷府。道路两侧一排排哨兵一样的白杨树、樟子松、落叶松扑面而来,中间稍平缓之处是绿油油的庄稼,远处的山坡上也多被森林覆盖,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景象。近些年,赤峰市在绿化建设上没少下功夫,据说现在的森林的覆盖率由建国前的5.2%提升到35.7%,被授予“国家森林城市”荣誉称号。
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就进入王爷府镇,顺利来到亲王府前的停车场。下车北望,一块雕刻着“中国清代蒙古王府博物馆”巨大石碑映入眼帘,在它身后,就是喀喇沁亲王府。王府的正门门楣上悬挂着蓝底黄字的匾额,上面用蒙满汉三种文字标注着“喀喇沁亲王府”。
迈过高高的门槛,来到第一个院落。看到四棵苍老的榆树,据说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了。奇特的是,古树之上居然寄生着冬青,让孤陋寡闻的我长了见识。旁边的导游解释说,这都是飞鸟的功劳,它们的粪便和口中的种子落在树上,吸收空气中的水分,便孕育出新生命,冬青树便和老榆树喜结连理,百年好合了。
继续前行,便来到“轿厅”。在轿厅东西两侧,分别摆放着一乘小轿和一辆带棚的勒勒车,这是王爷出行的代步工具,平时轿夫和车夫就在此等候。在那个交通极不发达的年代,堂堂亲王,一盟之尊,出行乘坐轿子或带棚的勒勒车算是最高的待遇了。
踱出轿厅,向前一看,中轴线上,一尊金黄色坐式塑像赫然矗立。那人身着清朝官服,颈上套着长长串珠,面容慈祥,神态自然,一看就是不凡之辈。近前仔细端详,上书“贡桑诺尔布”。贡桑诺尔布是成吉思汗功臣者勒蔑第二十五世孙,他二十七岁承接郡王爵位,并任喀喇沁旗札萨克、卓索图盟协理盟长、盟长。袁世凯时期,晋升为亲王,是蒙古族最后一代王爷,也是思想最开明、政绩最突出的王爷。他承袭王位之后,大力改革,推行新政,致力于减轻人民负担和社会发展进步。最让人敬佩的是他重视教育,兴办学校,在家乡兴办崇正学堂,招收学生免费入学,并自任校长。还兴办了女子学堂——毓正女学堂和守正武学堂。一九一二年,他奉调入京,任蒙藏事务总裁,总览全国民族事务。繁忙政务之外,兴办蒙藏学校,聘请李大钊、邓中夏、赵世炎等人来校授课,传播共产主义思想,为祖国北疆持久稳定和发展培养了大量人才,乌兰夫、多松年、李裕智等进步青年都在此学习过。
我想,一个封建社会的王爷,家境极其优渥,他完全可以依靠祖上荫德,享受荣华富贵,何必要呕心沥血,除旧布新,走一条艰辛的道路?这大概也应了“时势造英雄”这句话。那个时代,清王朝走向没落衰败,外族不断劫掠我中华,值此国家动荡、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一些进步人士开始觉悟觉醒,开始走向艰难的探索之路,才有了后来中华巨变。一座王府,承载着一段历史,一代亲王贡桑诺尔布灿烂了这座王府,让后世观光者有了更多看点和思考。
王爷府建筑的格局一如中国建筑的传统,沿着中轴线左右对称。处于中间的必定是和王爷有关的重要处所,两侧的跨院大多都为生活区,这也体现了皇权、王权为重的思想。
瞻仰完贡亲王塑像,继续向前,便是“回事厅”。里面摆放了一圈栗色圈椅,其他设施也是古香古色,只是多少缺乏一些沧桑感,显然都是后人仿制。导游介绍说,这回事厅是来办事者通过王府佐吏向王爷禀报事项并等候王爷回复的地方。穿过回事厅,向后便是庄严的议事厅,这里是王爷和王公贵族们议事之处,正面墙上,高高悬挂着一幅横扁,黑底黄字书写着“大邦屏藩”。据说是康熙大帝的手笔,其意就是说亲王是清王朝大国边疆的屏障和藩篱,可见朝廷对贡桑诺尔布的依重。也确实,一代贤王贡桑诺尔布极富政治远见,他不但是漠南蒙古族的政治领袖,也为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作为后人,自当恭恭敬敬的仰视他。
出了议事厅,来到后面的承庆楼。承庆楼又称佛堂,它面阔五间,上下两层,一层为王爷府私藏古玩珍宝之处,二层供奉着千手观音佛像和历代王爷画像。如今,历经百年沧桑,王爷府也遭遇了诸多磨难,好多建筑和景致都是现代复制品,当然陈列的那些珍宝古玩大多也不例外了。
观赏完中轴线上的几个重要建筑,我们来到后花园,寻了一个高处的亭子,沐着微风,听着潺潺流水,浏览者远山和近景。亲王府确实选了一个好地方,它北依林木葱茏的柏山,南临碧波荡漾的锡伯河,真是一个山清水秀、风光雅致的风水宝地。
四
翌日,老牛夫妇陪同我们三人乘车奔向东南,距赤峰市六十公里的一个山沟,那里隐藏着老牛的“别墅”,我们俗称“牛庄”。
山沟归赤峰市元宝山镇管辖。元宝山,顾名思义,山的形状好似元宝,它也确实没辜负这个名字,这里的地下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元宝山镇是赤峰市的一颗璀璨明珠,它背靠元宝山,南邻老哈河,山上树木葱茏、山坡庄家茂盛,沟谷流水潺潺,是一片丰饶的鱼米之乡。只是后来人类的生产活动过于频繁,逐渐侵蚀山林,造成森林锐减、水土流失,贫穷和丑陋也就相机造访。好在,近些年开始了生态保护,山林开始恢复,美景渐渐又得以重现。
说起元宝山,还有个神话传说。当年女娲集全身法力炼石补天,将炼石炉里的余炭深埋于地下。这些木炭历经千百万年,采天地灵气,吸日月精华,幻化为乌金,成就了元宝山煤矿。补天剩下的一块巨石,安放于此,经时光打磨,变成元宝模样,于是便有了元宝山。
汽车先是高速公路、然后是乡村公路,最后在颠簸的砂石路上左盘右绕,终于来到了“牛庄”。所谓牛庄,是老牛夫妇承包的一座荒山,一共两千一百亩。原来这里是一片荒山秃岭,早年由于过度取土采石,山岭满目疮痍,丑陋不堪。老牛承包之后,修了道路,拉来电网,打了机井,挖了水窖,盖了一排“别墅”。然后,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栽种杨树、樟子松、云杉和各种果树近三千多颗。几年的精心呵护,终于换来满山满沟绿树成荫、瓜果飘香。
身处“牛庄”的绿荫中,我们尽情地饱餐秀色。一排白杨树就如老牛的哨兵,整齐划一地挺立在“牛庄”村头,一棵棵樟子松和云杉以它独有的翠绿盎然着山峦,一棵棵果树已经缀满了果子,苹果和沙果尚在青涩,李子已经熟透,泛出诱人舌根生涎的深红。我们忍耐不住,摘了几个,就地品尝起来,那份绵软、那份酸甜,至今回味起来的满嘴生津。
我们同学四人,只有建国自小就是城市人,人家不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也是含着银钥匙、铜钥匙出生的。我们三人却是走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而老牛的经历大抵和我相仿,都是生于农村,迁至草原,再上山下乡,然后作代课教师。不同的是上了师范后他又折返故乡,并改行到政法系统。我的本事微薄,只好从一而终,教书匠作到退休。我们这些从农村走出去的人,内心深处对土地怀有深厚的情感,只是他能把想法付诸实践,并大有斩获,我却终归停留在想法阶段,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吧。
中午时分,金河又驱车赶到,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他的妻子小张另有聚会,缺席了“牛庄”的欢聚。金河是地道的宝昌人,师范毕业后又改行在宝昌地质队工作多年,然后合并到赤峰地质勘察院。这人天生虚心好学,善于取长补短,工作之余还考取了安全工程师。退休之后,在企业做了数年兼职。他是退休前后考的驾照,这个年龄的人才开始开车,手脚总是笨一些,思维也不是那么灵活。但金河是个稳重的人,既不开快车,也不开斗气车,坐在他的车里,谁都能放心。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欢聚的时候,哪能缺少了酒?何况内蒙又是酒文化发达地区。那几天,为了活跃气氛,让客人获得更多快乐,老牛总是挑动大家斗酒,金河年轻时大概不太沾酒,属于后起之秀,自然不甘落后。几天前,在市里的一次欢宴上,这老弟确实豪饮了一次,把建国和我都弄到了醉酒的临界状态,回到客房,倒头昏睡一下午。他却兴奋不已,似乎还没尽兴,酒店内外不停地转悠,可是辛苦了他夫人小张,几乎跟踪陪伴一下午。但这人非常有节制,只要有开车的任务,肯定滴酒不沾。其实我也很有节制,知道自己好酒,所以干脆不考驾照,酒驾醉驾自然就找不到我。
分别之际,老牛夫妇把我们送出“牛庄”。握手邀约再次欢聚,本来好好的气氛,没承想他转头抹开了眼泪,弄得大家都跟着耳热眼湿。我想起了李白那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回眸,峰峦叠翠。别了赤峰,赤峰明天会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