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憨师傅,是我曾经工作了20年服装厂的一名老职工。他个子不高,面孔清瘦,经常喜欢穿盘扣的中式衣服。因为不苟言笑,脾气耿直,做事又爱较真,车间一些对他心存不满的职工,就给他取了“阿憨”这么个绰号。起初,这个绰号只是背后叫,主要是发泄一下私愤,到后来对他不满的事情多了,索性就敞开来叫。刚开始,阿憨师傅对有人给他取这么个绰号,很是生气,但后来叫的次数多了,人也多了,他也就慢慢麻木了,无所谓了,这好比身上的虱子一多,反而不觉得痒了。
蒋阿大,才是阿憨师傅的大名。听这名,就知道他是从解放前过来的人,现在有谁会取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名字?阿憨师傅1927年4月出生在浙江奉化一个小村庄,16岁就到上海进裁缝铺学手艺,用他的宁波话叫做“学生意”,21岁就学得一手好手艺。阿憨师傅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自吹自擂,说自己裁缝技艺如何如何好,但从他私底下给人做的西服来看,非常挺括,确实了不起。西服工艺最讲究刀工、手功、车功和烫工,还有制作过程中的胁势、胖势、窝势等“九势”,他不仅能完美体现出来,而且比其他人更胜一筹。尽管有不少人对他心存不满,但私底下都翘起大拇指,称他是标准的“红帮裁缝”。
正因为阿憨师傅不会自吹自擂,所以,了解他底细的人少之又少,我还是从厂长那里了解到他一些基本情况的。阿憨师傅解放前到上海“学生意”,学成后,便在杨浦区榆林路上开了一家裁缝铺,但开了一年不到,因打仗不得不关门歇业,后又转投到其他私人老板那里,做裁缝师傅。1960年,他被政府招收到人民服装厂工作。人民服装厂宁波人很多,他到厂里工作如鱼得水,很快适应了服装工业流水线生产,并且没几年,就担任了缝纫车间第三小组的技术员和产品检验员。
阿憨师傅姓蒋,又是宁波奉化人,因此,厂里的一些小青年,往往把他与蒋介石联系起来,闲得无聊时,常常拿他寻开心:“侬是不是和蒋介石有亲戚关系?侬会不会骂‘娘希匹’?”惹得阿憨师傅光起火来,一连串的宁波方言,戳得对方灰溜溜地自寻没趣。
阿憨师傅听得懂普通话,但不会说,只会说宁波话。譬如,他将“非常好”,说成“较乖好”,将今天吃饭没什么菜,说成“菜呒高,饭切饱”。叫小伙子“小歪”,称女孩“小娘居”等等。我祖籍是江苏扬州人,方言上一南一北,与他正好相反。我刚开始与他接触时,基本上听不懂他说的话,后来慢慢熟悉了,也就明白他那宁波方言的意思了。
二
我记得进厂的第三天,就认识阿憨师傅了,那时候,他被厂长临时抽调出来,担任我们新职工技术培训指导。新进职工共有26名初中毕业生,女生占绝大多数,上技术课时凑在一起,生产实践时又分成两个小组。听阿憨师傅讲技术培训课,挺有意思的,他满口的宁波方言,听得我们如坠云雾,不知道他在说啥,但又不敢提意见。后来厂长发现了这个问题,就及时派了一名老职工,来充当他的翻译,他讲一句,老职工就在旁边翻译一句。没想到的是,派来充当翻译的老职工是个苏北人,普通话里夹带着苏北话。于是,阿憨师傅讲一句宁波话,这位老职工就用洋泾浜普通话翻译一句,顿时笑煞我们这些新来的学徒,不少女生都笑得抱着肚子喊疼。
尽管出足洋相,但阿憨师傅满不在乎,依然滔滔不绝地讲他的课,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群学徒,而是一群刚从鸭棚里放出来的鸭子。
阿憨师傅只上过文化扫盲班,大字不识几个。他给我们上课,没有现成的稿子,也不会在黑板上写字,仅凭着自己的丰富经验,一边讲解,一边在黑板上画着图样。虽然他没有什么文化,但他画出来的服装样图非常漂亮,令我们刮目相看,简直不相信他没有文化。大概过了几个月,我和阿憨师傅混熟了,才从他的口中套出实话。原来他当初为了给我们上课,一个月里没有好好休息一天,下班后就拼命在家练画图样,整理上课的思路。不会在黑板上写字怎么办?他就在香烟纸壳上写上几个数字,然后根据这数字来讲要点。听他这么一解释,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除了上服装技术课外,我们还要进行生产实践。原以为我们学徒期间的实践,是参与服装生产,熟悉每一道生产流水线的工序,可当领班师傅将一块块碎布料发到我们手里,我们这才明白,原来阿憨师傅,是要让我们先学开钮洞和锁钮洞,来作为半个月的操作实践,并且要考核。说开钮洞锁钮洞,是学服装技术最起码的基本功。
我原以为开钮洞和锁钮洞很简单,但真正上手时,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原因是开钮洞不容易,因为从未干过这一行,拿起剪子来剪口子,不是开大了就是开歪了。好半天开成了一个,再给领班师傅一看,嚯,竟开成了一个小“鸡爪子”。锁钮洞更难了,手工针拿在手里非常费劲,穿针引线,上下来去,眼睛都看花了。锁钮洞要求针脚均匀,外表美观,可我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这要求,针脚不是歪斜,就是锁了个泡线,完全不符合标准。检查作业时,阿憨师傅干脆给了我一个零分,我一气之下,索性甩手不干了。阿憨师傅知道后特地跑过来,瞪着眼睛,用宁波话训斥了我半天。他话的意思就是——“侬不做吓谁呀?不做还不是自己倒霉?父母把侬养了这么大,希望侬能早点立业,侬就是这种态度?我看侬就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不是做裁缝的料!”
刚开始,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当其他师傅将阿憨师傅的原话翻译给我听时,我彻底被激怒了,心想,啥,说我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不是做裁缝的料?呸!我心里一发狠,跟领班师傅要了一包碎布料,晚上就在家里拼命练,一遍遍地练,练得手工针都断了好几根,手指也练戳出了血。母亲见了,不解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敢说实话,只能编个瞎说搪塞过去。就这样,在家拼命练了5个晚上,最终,在开钮洞锁钮洞的考核中,我居然拿了第一名。赢得众人对我格外尊重的同时,也给我三年学徒开了个好头。事后,领班师傅告诉我,阿憨师傅就是这个脾气,他最看不起不努力不要求上进的人,常常用最狠最难听的话刺激人家,受不了的人会对他有意见,骂他,认为他是个怪人,听得懂的人会从心里感激他。
领班师傅这话说得非常对,事实也证明,在人民服装厂工作20余年,我从一个学徒工,逐步成长为经历各层次的管理干部,确实离不开工人师傅,尤其是阿憨师傅的“传帮教”。正所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自己第一步步子迈得好,也为下一步的人生道路,打好了坚实的基础。
三
阿憨,在上海人眼中,就是“傻瓜”“呆子”的意思,带有明显的贬义,一般是指智力障碍者。但对于智力正常的蒋阿大师傅,也叫他“阿憨”,我起初有些困惑不解。后来与他接触多了,才明白为啥车间那么多人叫他阿憨师傅,原来他真做过不少“阿憨”的事情。
譬如:单位里有食堂供饭,但车间里仍有不少女职工,出于节省,喜欢自带饭菜到车间里吃,天冷用电熨斗焐饭菜,吃饭时就在生产流水边上。这样很容易将饭菜渣子掉落在半成品衣服上形成污渍。这一现象长期存在,就是没人敢管,因为怕得罪人。但阿憨师傅始终看不惯这个现象,多次跟车间领导,甚至跟厂长反应过。车间后来也贴过处罚告示,可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起不了多大作用,仍然有女职工偷偷地带饭菜到车间来吃。最终,阿憨师傅忍无可忍,索性自己来管。他常常最后一个到食堂吃午饭,留在车间里来回巡视,看见一个逮一个,然后叫来车间主任处理。这下可得罪了自带饭菜的女工,于是遭来一片骂声。
由于缝纫车间是生产重地,到处堆放着一筐筐的半成品衣服。平时午休时,车间不少职工都喜欢坐在箩筐里,或躺在箩筐里,认为这样休息才舒服。但气坏了阿憨师傅,只要他看见,牙根恨得痒痒的,都要上前严厉斥责一番。有一回,负责生产计划的王副厂长,临时来车间,召集各组组长技术员开会,不少人就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放衣服的箩筐里,王副厂长也“随乡入俗”,习惯地坐在了箩筐里。这下将阿憨师傅激怒了,他不顾副厂长的颜面,当场瞪着眼睛斥责他:“职工不懂,侬也不懂吗?侬是堂堂的厂长,应该比我更晓得,这衣服上面是不能坐的。侬这样一坐,造成产品质量问题怎么办?”一连串的宁波话,戗得杨副厂长面孔红一块白一块,非常狼狈,一时下不来台,一些组长技术员们,都捂着嘴巴“嗤嗤”直笑。
其实,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阿憨师傅曾经还做过一件、让全小组人都骂他“憨大”、“叛徒”、“猪头三”的事情。
那时候,我已经担任缝纫车间第一小组组长,而阿憨师傅是第三小组的技术员和检验员。大概是五月份吧,有一回,厂工会准备在我们缝纫车间,组织一次“上领”技术比赛,奖品丰厚,并且,凡获前三名者将代表全厂,去参加市服装公司组织的全行业大赛。这下可刺激了全车间的职工,不少会“上领”的职工都跃跃欲试,都想在比赛中露一手。我们缝纫车间,有很多职工都会“上领”,但技术佼佼者并不多,所以“良莠不齐”,然而,最终报名参赛者却达到了36人。
什么叫“上领”?简单地说,就是在衣服上按要求,完整细致地缝制好西服领子。在服装工业行业,管装领头叫“上领”,管装袖子叫“上袖”。领子和袖子,是衣服的眼睛与灵魂,一件衣服做得好不好,关键看领袖,大概政治领域里的“领袖”用词,就是这样引申过来的。如果一件衣服用料再考究,领和袖上得有毛病,这件衣服也就毫无价值可言。在我们服装工业生产流水线上,上领头和上袖子属于最重要的工序,担任这道工序的职工,工资也比其他工序要高半级,所以,不是谁都可以上领或上袖的。
我所在的第一小组,新职工占了三分之一,技术上跟其他小组相比,都存在一定差距,因此只有五个人报名参赛,比任何小组都少。起初,我们只是抱着参与和学习的态度,报名参加这项比赛的,对拿奖根本没指望。但即便这样,阿憨师傅还是不放心,没事就会来到我们小组东瞅瞅西看看,像丢了魂似的。我好生奇怪,便开玩笑地说:“阿大师傅,侬是不是皮夹子掉在我们小组了?”
阿憨师傅烦躁地朝我摆摆手说:“小歪,我真弄不懂,侬第一小组上领技术最不灵光,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报名?”
我朝他眨着眼睛:“工会又没有规定我们不可以报名?再说五个人报名又不算多。”
阿憨师傅见说不过我,忙将手一挥:“好了好了,小歪,莫烦了,这样吧!从今天起下班后,侬将侬小组报名的五个人留下来,我要对她们上领做些指导。”
一听说阿憨师傅要亲自对我们小组五人进行操作指导,我好不高兴,因为那是送上门的技术,求之不得呢!于是,我很兴奋地通知了组里五位女孩。
阿憨师傅在厂里,服装技术一直是名列前茅的,要不然怎么会有“红帮裁缝”这么个称号?他上的西服领子,松紧恰当、针脚匀称,手势如飞燕一般轻柔丝滑,五位女孩站在他身边,都看得赞叹不已。一周指导下来,这五位女孩上领的技术,确实有了很大的提高。所以,在接下来的上领比赛中,我们第一小组居然取得了一个第二名,两个第三名非常不错的成绩,让所有参赛的人都惊掉了下巴。
然而,正当我们小组职工振臂欢呼胜利时,阿憨师傅所在的第三小组却炸开锅了,吵闹不休。一打听,原来他们小组报名参赛的12人当中,只有6个人获得第三名,没有一人能进前二。于是,生产组长和技术员,带头指责阿憨师傅吃里爬外,是典型的“憨大”“叛徒”“猪头三”,并且愤怒地向厂部提出申请,要求调换阿憨师傅。我当时有点困惑,因为阿憨师傅为我们做上领操作指导,是暗地里进行的,第三小组的人怎么会晓得?后经打听,竟然是阿憨师傅自己说出去的。第三小组组长和技术员,当时也没有当回事情,很藐视我们第一小组,认为我们小组技术不行,无论如何也不会取得好成绩。因此,龟兔赛跑,让我们笑到了最后。
可倒霉的是阿憨师傅。最终在各方压力下,阿憨师傅被调到裁剪车间工作,虽然继续担任技术员和质量检验员,但他为此事弄得灰头土脸,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四
比赛风波过去没多久,有一天下班后,我突然看见阿憨师傅独自坐在食堂,就着肉圆卷心菜在小酌黄酒,一边喝,一边在发呆。我还是头一回看见阿憨师傅喝闷酒,我问他为啥突然想起喝酒的?因为他平时难得喝酒。阿憨师傅连连摇头叹息道:“小歪,侬不晓得,我心里有讲不出的苦。”
我有些不解,就问他:“阿大师傅,侬有啥烦心事,讲给我听听怎样?”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将上领比赛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他将筷子往桌子一摔,瞪着眼睛问我:“小歪,侬评评理,我到底错在啥地方?说我是叛徒猪头三……这个组长气量怎么会介小?我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厂里产品质量问题?侬想想看,万一西装领头上坏了,一件西装就要损失68块钞票,一个人要上3件领头,五个人就是15件西装。如果5个人上领,统统出了质量问题,厂里就要损失一千多块钞票,这损失找谁要去?还不是厂里倒霉?这是国家财产,又不是私人财产,我想想都要心疼……”
1979年时的一千多元,相当于现在多少钱?可想而知。
我当时劝阿憨师傅到厂部,将自己的委屈跟领导说一说,完全可以重新调到缝纫车间来,但他连连摆手,说:“算了,到哪里工作都一样,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不要再找领导麻烦了。”
说真的,当时我心里很难过,可脑子又像过电一般,受到极大触动。真没想到,阿憨师傅指导我们小组5位女孩上领子,竟然是为了这个目的?
阿憨师傅接着跟我,又谈起了他解放前当学徒的那段经历。他说,他虽然16岁就跟师傅“学生意”,并且说好三年时间为限,但三年里,师傅根本不教他一点技术。他每天做的事情,不是给师傅倒夜壶洗衣服,就是给师娘买菜生煤炉,天天干杂活。他的裁缝技术,全靠自己“偷”来的,利用师傅睡觉时间,自己偷偷裁剪、偷偷缝纫……有一次,不小心踏断了一台缝纫机的皮带,他被师傅罚跪了一夜,并且扣没了一年的零用钱。阿憨师傅说到此,还感慨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小歪,同样是学生意,侬想想看,你们现在多幸福?师徒关系平等,师傅教技术,国家给工资,无忧无虑。这些待遇啥地方来的?我看都是共产党给你们的,你们要懂得知足,懂得珍惜,一个人最怕生在福中不知福。”说完,他起身收拾起饭桌上的残羹冷炙,然后拿起酒瓶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当时看着他瘦小微驼的后背,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是啊,阿憨师傅确实很“憨”,却“憨”得那么可爱,那么令人动情。他把企业当成了自己的家,真正体现了一个工人师傅爱厂爱国的真挚情感。他的心就像泉水一般清澈透亮,没掺半点杂质。
在阿憨师傅面前,我感到很惭愧,很渺小,至今,我还常常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