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艺人坐在地上整理那些零钱。
夏天正午的大太阳底下,公园门口的那尊石狮子全没了早上的虚张声势,一副灰头土脸的蔫模样。
这时周围几乎没有了人,石狮子旁边那一大片空地就是他一个人的。也没有风。不远处,公园围墙边的一排白杨树,枝叶浓绿,无一丝动静。只有大门台阶上,一条流浪狗像堆破抹布一样伏在地上,抬头看一眼他,看一眼别处,又埋下头继续睡。
盲艺人整理得很认真,手上捏着一厚沓五角、一元的零钱。早晨经过时,他面前的钱罐里只有几张一两角的小钱。这会,他左手捏着钱,右手在每张钱上摸着,将摸出的一元钱放在下面,五角的放在上面。他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上,眼珠在眼皮的包裹下不停地转动。整理到最后一张五角,边角有些破损,他先是放在五角的最上面,踌躇片刻,又夹在那一小叠一元钱的中间。随后,他将五角和一元的分成两沓,一元那沓放入上衣内侧的口袋,五角那沓摸索着放到了一个布袋里。
石狮子一身斑驳的水泥灰,说它一副灰头土脸蔫蔫的模样,是因为天太热,人对什么都觉得无趣。倘要认真地看,会发现它的样子原本很凶,头高昂着,怒目圆睁,显得它身后坐着的盲艺人更加瘦小。
盲艺人听到一边有人停下,就开始弹唱。他下巴微收,嘴唇翕动,怀里一把高高竖起的三弦琴,右手的手指灵活地拨动着琴弦,左手顺着弦颈高上去又拉下来,唱的是一首当地的民间小调:
正月里到了正月正,
东庄的社火西庄里转。
娃娃老汉往后站,
我连个尕妹见一面。
二月里到了二月八,
我连个尕妹种庄稼。
种下的庄稼干什么,
我给那尕妹买手帕。
……
很浪漫的情歌小调,哥哥妹妹,男欢女爱。盲艺人用的是方言,有些含糊不清。我曾在民间流传的一个手抄本上见过。手抄本的女主人为我们演唱时,手端着手抄本略有些发颤,先是朝我们笑一笑,很羞涩的样子,随之却亮开了高嗓子,让我们很为吃惊。那个时候,天色莹蓝,白云飘动,门口大树上一只喜鹊喳喳地叫,我们满脑子都萦绕着山花、溪水、田野,牛在低头吃草。
盲艺人没那份情调。他身边既无山花、溪水,又无田野和牛。这会儿,他只有夏天的酷热,公园门口的空荡冷清。早起倒有些晨练的人,那时候天不大热,游人还能停下来听他哼唱几句,往他面前的钱罐里丢几毛一块的零钱。周末也会人多些,小孩从家长手里接过零钱,蹦蹦跳跳跑到盲艺人面前,盯着他看几秒,把钱丢钱罐里,很快又折回到家长身边。
盲艺人唱得亦不十分好,尤其是当他唱累了,也感觉周围并无多少人时,便只跟着音箱传出的声音随意地拨动几下琴弦,敷衍地哼上几句。不会有人去计较他,来往的人除偶尔有停下的,大多无暇顾及,匆匆忙忙就过去了。只有一个常去公园的老妇人会走到他跟前,冲着盲艺人,眼睛却瞅着一两个围观的人,恶作剧地问:“老家伙,《割韭菜》会唱吗?”盲艺人停了停,眼珠在眼皮里转动几下,说:“不会啊!”见那围观的人笑了,老妇人便得意地冲着盲艺人说:“这老家伙,连《割韭菜》都不会唱,还在这里唱什么!”盲艺人微微一顿,黑红的脸笑了笑,想说什么,终于也没说,接着唱起来:“正月里到了正月正……”
他怀里那把高高的三弦琴是他师父传给他的。他生来眼盲,十几岁被父母送到师父那里,下狠心记了很多调和词。出徒后,跟师父走乡串户,一家一家地上门唱,一家一家从主人手里接过一碗粮食、半个馍,也时常被狗咬被人欺,但遇上好心人家也能顺带吃上一口热的午饭,比乞丐略强些地活了下来。后来师父离世,他成了家。再后来,就搬到了城里。
天太热,盲艺人唱一会就满脸通红,汗津津的,像刚从澡堂出来。他的脸干净,皱纹不经意展开时也不见一丝污迹。衣服也干净,平平顺顺的,像刚熨过。他还不时从背后抽出一条毛巾,擦擦脸,擦擦手,擦擦琴弦,擦擦琴身。毛巾被他这样地擦拭着,却不见变色。
“今天波(把)人就晒坏料(了),哎呀,今天可波人就晒坏料!”盲艺人停下唱,自顾自地大叹了一声,声音传得很远。
“晒就别唱了啊。回家去,老婆子等着呢!”不远处,公园大门口,两个中年治安员双手跨在栅栏上大声地朝盲艺人喊,并相互地挤眉弄眼。“呵呵,这瞎子,自己在这儿唱得欢,谁知老婆在家干什么呢!”其中一个似乎想压低了声音说,但声音仍是扬出来,连门口那条睡觉的狗都被惊醒,站起身朝盲艺人这边张望。
盲艺人也听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脸部的肌肉微微地颤,双手也微微地颤。他又抽出那条毛巾,擦擦脸,擦擦手,擦擦琴弦,擦擦琴身。他嘴里嚅动了一下,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在他身后石狮子的后腿处,有一片明光光的黑,显然是盲艺人每天扶着那一处坐下站起经久磨出来的,有一种细腻温润的质感。擦拭完,他将三弦琴横放在双腿膝盖上,朝后挪了挪板凳,背靠着石狮子歇息着。
他大概在想他上大学的儿子和女儿吧。这些年,虽整日在外风吹日晒,但儿女们读书争气,回家身上的衣服也有人洗,还可以吃上口热饭,日子还算不错。就即便为着某些事心里不快乐,但渐老的一颗心也多年淬火炼透炼熟了,不太容易被伤着了。
正值中午,许是饿了,他手摸着脚边的一个布包,从里面掏出黄瓜、大饼,从容地吃起来。那条破抹布一样的狗闻到饼的味道,从大门口跑过来,卧在了他身边。
那两个治安员再没说话。
吃完,他擦擦嘴,擦擦脸,擦擦手,又从上衣口袋摸出那沓一元的钱,一张一张数起来。数到那张有点破了的五角钱时,他停了停,偏着头,踌躇不决。一个公园扫卫生的老头提着笤帚经过,对他说,放错了,这张是五角的。他“哦”一声,说:“我说怎么不对”,遂将那张五角的塞到旁边那个布袋里,继续数那沓一元的。
下午游园的人略多了些。但凡经过的人,都会往他那个钱罐里丢上五角或者一元钱,头也不回地走了。大家都知道,这人不过是为了糊口,唱得好不到哪里去。
也偶尔有捡破烂的,见周围没人,迅速从他前面的钱罐里取出几块钱,然后快快地离开。
盲艺人看不到这些。来来回回有多少人经过也看不到,钱给多给少也看不到,别人拿他罐里的钱也看不到,狗卧在他身边陪着也看不到。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能有什么办法?反正,唱曲儿这些年,挣钱有一天胜有一天败,他早已习惯了。要像别人说的,不如讨钱来得方便,那他反而不习惯,会觉得丢人。
天色渐暗,公园门口又冷清下来。盲艺人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自鸣表,放在耳边按着听了听,开始摸索着收拾起家当。他取下指甲套放包里,关掉音响开关,竖好琴弓。他将路人好心递给他的那个钱罐装进布包,又将三弦琴和布包各挎在两侧肩上,音箱暂搁在地上,像个等父母来接的孩子,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
他在等他老婆来接他。每天一大早,他老婆用盲棍牵他过来,帮他大概安置一下。到了晚上再来接,具体什么时候能来,不一定。
他就这样静静地等着。
褐匠
村子里很静,冬日的白杨树,高低的土房,干草棚,黄土墙上清冷的影子,屋顶的半截烟囱,脱了漆的蓝色大门……一切都寂然无声,若不是某处有人晃动了一下,几乎就让人怀疑这村子早已无人居住了。
那是一位老人。她正转身往回走,每挪一步,佝偻着的身子都会随着晃动一下。她头发苍白、形容枯瘦,在这样一个久不见人的村子里,像是一丛被风吹斜了的芨芨草,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孤寂。
“老人家,您知道一位会织褐子的老人吗?”我们赶上前,抱着侥幸问。老人偏着头,一脸迷惑地看我们。我们又大声地问,这下她听清楚了,从满脸的褶皱里睁大眼睛,窝着干瘪的嘴说:我就是啊。
事实上,刚在村子里打听她时,已有人对我们说:那个人,年岁大了,该不在人世了。
我们随褐匠往她家的院子里走。她走得很慢,临进门时,又回头认真地看了我们一眼。
“褐”,本意为“敞胸粗布衣服”,旧时贫苦人家的遮身之物。它虽质感粗糙,却结实耐用,能避风、隔潮、耐晒、保暖。旧时候农户用细褐制衣,粗褐制口袋、褡裢、马鞍套等,一用便是很多年。
褐匠从她家衣柜深处翻出的,正是这样一块褐布,另有一条褐布作了里衬的厚棉裤。
是一块白底、蓝灰条纹相间的有着细颗粒质感的布,似乎从哪件厚衣上拆下来的。衣服的裁样还在,只是上面洇了好几片旧黄色的陈迹,同博物馆玻璃柜里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残帛大有些相似的意味。棉裤倒是保存得完整,虽也有洇黄的旧迹,但细颗粒的质感让人不仅感觉紧致结实,还厚墩墩地囤着一种素朴的温暖。
我们问起那块褐布的年龄。褐匠显得眼神迷离。讲了许久才知道,那褐布从年轻时褐匠穿在身上,到后来压在衣柜深处,已经六十多年过去了。甚至,在褐匠很小的时候,即六七岁时,她便颠着小身子跟在母亲身后,从最基础的撕毛打捻子开始,到纺线,到织布,一步一步细细地跟着学,一步一步为母亲分担忧苦,最终成为村里织褐最好的女人。
村里织褐最好的女人,自然是村里最让人艳羡的女子,而褐匠年轻时又是那样的俊模样,便是周边好几十里之外的男子都像鱼一样成群地往她家里游。河湟地区有一首童谣里唱道:“麻雀儿麻雀儿哔丢丢,我俩看你的姐姐走。你的姐姐穿的麻褐卦,少年唱得罢不下。”褐匠正是“姐姐”这样的女子。“罢不下”的结果是,褐匠一边羞羞答答低了头手绞着衣襟,一边却心里很有主张地挑来拣去,从中选了最能干的一条 “鱼”,做了他的新嫁娘。
褐匠的眼光果真不错,几十年过去,她所嫁的那个男子待她既体贴入微,又让她平平顺顺几无磕绊地走到了现在,以至我们想在她身上找到一些特别的、可延长相关记忆的故事竟觉得很难。
一个村里人对我们说:褐匠啊,她是个没故事的人。
没故事的人。正好像一池清水,通透,却让人觉出无趣。而实际上,我每想起褐匠,眼前便浮动起各种瑰丽的颜色。细毛织成的细褐子,可以染成女孩身上鲜而不俗的色,衬得女孩清月一般的脸桃花绽放;也可以染作男人身上迟重的色,男人更显其宽厚和可依赖。粗毛织成的粗褐子,色艳的铺成家里炕沿上的炕围、沙发上的盖布,夜里的梦都五彩缤纷;色暗的,则缝制成经久耐用的褡裢和驼鞍,家人带了出门,再远再颠簸的路都能牢牢地记得回来。更不要提褐匠在自家院里织褐子时,那一根根五颜六色的经线笔直地拉紧在院子中间的地绷上,就像雨后天空升起的一道彩虹,衬得天的蓝比玉还莹润。
每一天,褐匠修长的手指弹琴一般穿梭在“彩虹”之间,让纬线在花枝乱颤的经线间起起伏伏,再将经纬线用剁刀剁紧实,虽一天下来也就织个四米左右的褐子,但其间倾注的超越庸常的热情、期待甚至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绝不是短短的四米所能涵盖得了的。
这些,算不算得是褐匠的故事呢?还包括褐匠的当家男人在生产队饲养骆驼并负责驼毛的修剪和收集,她因了织褐这门手艺,被生产队因人制宜将全村纺毛线、织褐子的活尽数分派给她,她一样地能挣工分养活家里生计。包括,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村里更多妇女在她那里学会了织褐子,每到闲时,那些妇女人手一坨羊毛或驼毛,一边缕缕絮絮地撕扯,一边吊着线杆子转来转去捻线,大伙儿在院门口或是夕阳下的墙根处东家长西家短地瞎聊乱侃,小孩撒豆子似的在周围乱跑乱跳,那样一个热闹场景,又算不算得她的故事?
一个人故事的有无,别人终也无法定论。种地,务农,操持家务,闲暇时织褐,这是褐匠几十年来的日常。虽间或有些辛苦,像平缓的溪水偶尔一点仄,却于整体的轻盈中更比别家女子多了一些色彩,我是连连地艳羡,情愿它能一直斑斓在褐匠的生活里,不要失去它的好颜色。
只是,水流不息亦不可能溯回,织褐为褐匠生活增添的那些好颜色,在时间的流光里不可避免地暗淡下来。那些褐匠引以为豪的细褐布,如今早已有了诸如棉涤、丝绸、桑蚕丝等更轻柔更熨帖的替代品,且比褐布不知要好看多少倍。粗褐制成的炕围子、沙发盖布,虽偶尔还出现在农家的堂屋里,但除了经久耐用,究竟也比不了城里超市卖的那种新颖洋气,连褐匠的小孙女从城里回农村老家都会嫌恶地不愿多看它一眼。而她家祖辈沿用下来的那套织褐子的旧家什,亦被拉到城里的博物馆搞陈列展出,再也没拿回来。
现实是,褐匠身份里那个引以为豪的“匠”,早已变得毫无用途,以至于当我们看完压在她衣柜深处的褐布和棉裤,坐在随她一同老去的屋子里时,身上竟生出一阵阵的寒意。
老屋是西北农村常见的土平房。内壁的白灰大部分已剥落,露出土的苍黄色。靠墙一侧的大炕,几叠被褥薄薄地搁在上面,让人怀疑它的保暖性。屋子正中是一个铁皮炉,炉盖上几个烤熟的土豆干皱着皮露出木渣一样的内里,显然在那里放了好久。沙发和茶几在进门一侧,上面零零碎碎胡乱堆着些东西,毫无鲜艳可言。倘不是炕沿上那块粗褐的织有菱形图案的炕围子略有些吸人眼球,褐匠的老屋怕是连那惯于懒觉不屑世事的猫待着都会嫌它清冷和空寂。
不仅是褐匠屋子里的陈旧和冷清,还有她自身弥漫着的那种恍惚和茫然。那个曾经心灵手巧村里出了名的织褐能手,如今我们每对她说一句话都要大声地冲着她耳朵吼。而即便那样的大声,她也只是淡淡地回复几句词不达意的话,感觉褐匠整个人的精神就像她瘦小孱弱的身体,吹一口气都会散尽了。在她身边久一些,你会无端生出一种无所依寄、无处着落的恍惚感,恍然在梦境里遇到一个样貌不甚清晰的人,那人有一句无一句地同你说些恍惚的话,连着你自己以及周围的一切,都犹然变得不真实起来。
褐匠真的是老了,老至恍惚,老至任由生活如眼前这般粗陋而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慎微地去计较。包括她那块褐布以及那条褐子里衬的厚棉裤,亦老得只能孤孤单单压在衣柜的最深处独自黯然。记得我每收拾家里的衣柜,总怅然如今的衣服竟不似过去那样的容易穿破。既穿不破,心里就不忍丢弃,以为它留有我的气息,丢了岂不是连自己也丢了。想到褐匠那块褐布,不仅在褐匠年轻时,就是在中年以至于老年不需穿着的时候,它的气息仍在屋里一直陪伴她。兴许,它还知道褐匠很多不为人知、真正经得起说的故事,褐匠是情愿同它们相伴着一起老去,而事实上他们已经相伴着老去了。
老是一种无法医治的病,除非年轻时就死掉……
然而,有时候,褐匠又确乎并不显得老。比如她在颤颤巍巍给我们讲另一件事的时候,竟别有一番天真恣意神态。说有一次,她去省上参加非遗展示,因展厅地坪全是瓷砖铺就,拿去的老式地绷无法打桩固定,主办单位竟运了300多斤的铁来镇压。“那个三百斤铁啊……压在……压在那个机子上……”褐匠讲着的时候,眉毛上挑,眼睛笑着,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划,大张着嘴努力地想要说清楚,一张枯树皮样的脸瞬时竟变得极为舒展,漾动着少女才有的灵动和欢愉。
褐匠所说的那种织褐子的地绷我曾见过,简单的几根粗木钉起来,大约二三十斤的重量,在她家黄土的院子里,随便几个桩就能牢牢地固定。为了在城里展出,竟要耗费三百斤重量的东西,于她实在应该觉得好笑。只是,年老的褐匠大概未曾想过,她视为家常的这个织褐手艺以及那个老家什,若干年后,除了博物馆那种古老寂寞的陈列方式,即便耗费比三百斤更大的重量,亦无人再能够亲眼见到。
当然,对于这些,我们是不能对褐匠说的,说的声音小了,她听不见。说的声音大了,定会扰乱织褐在她平静生活里所激起的那些粼粼的光。我亦无须怀疑,那些光,对于一个行将老去的人,甚至说对于生活本身,只要能一直闪动着,便一切都能够无限期地延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