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泡一样,从窗帘缝隙冒进来,投射在衣柜拉门上。眯着眼睛看,如同一排排鱼鳞,在衣柜拉门上一朵一朵地浮动着。这入睡之际,隐约闻到青竹鱼的腥气,鱼肉蒸熟后的肉香味。
害羞的,迟疑的,忸怩的,不住在高楼,月光这位城市稀客,绝不会造访我的卧室。五六个小时前的晚餐,我和妻吃了一尾体态臃肿的饲料鱼,现在把月光想象成一尾野生青竹鱼的鱼鳞,大概是肠胃闹了脾气。
青竹鱼是南方珠江水系名贵经济鱼类的一种,查到的学名叫倒刺鲃,别称青竹鲤、竹鲃鲤、青鲋鲤。青竹鱼体肥,抱起来沉甸甸的,能长到十斤以上,五六斤最为多见。它头小,体背青绿,腹部灰白,背鳍、胸鳍、腹鳍呈粉红色,尾鳍青色或粉红。它出没于流动水域,只在清澈而且较深的水环境生长。
医学上说,青竹鱼含有丰富蛋白质、脂肪,还有丰富的硒、碘等微量元素,有抗衰老作用。可那时候人都快饿疯了,哪管它有没有硒、碘,有没有抗衰老作用,人们见肉就啃。十二斤重的青竹鱼就像一头躺在案板上的猪仔,正大口大口地吮气,红色的腮帮一起一落,一副缺氧的疲态。爸爸高兴坏了,他摇了摇青竹鱼的尾鳍,说尾鳍就像铁扇公主手上的那把大扇子,能刮出一阵风来。爸爸喊我摁住大扇子,他要动刀子了。我先摸了摸它清澈的眼睛,滑溜溜的,像攥着一颗翡翠珠子。父亲把刀子扬得高高的,大喊一声,猛地往鱼头击打下去。青竹鱼猛地甩动大扇子,我被弹退了大几步。我说:“爸,它力气好大,我摁不住它。”胸前沾了一摊黏糊糊的它的体液,嘴上也挂着它的体液,用嘴巴咂一下,我舔出了腥甜的味道。父亲将它砍成比我的拳头还大的肉块,然后放进沸腾着的一大锅水,再放入姜和一大勺猪油,一大锅鲜鱼肉很快就生发肉香味。饥饿年代煮什么都好,都是这般潦草,食材却出奇有味。家族里的叔伯来了,邻居家的彩姨、三爷也来了,按量每人分得一碗,我分得鱼背上的一块肉和一块胸鳍肉。白花花的鱼肉裸露在碗里,圈圈点点的鱼油在碗里荡来荡去,口舌和胃即刻骚动起来,仿佛一场盛大的交响音乐会,遏制不住地澎湃。吃下这碗鱼肉,身体很快热乎起来,发际间渗出了许多热汗。我和妹妹因为营养不良而贫血,这碗鱼肉帮助我们养回了不少血气,妹妹舔着碗说:“爸,再去打一条回来吧,我还想吃。”那时候,爸爸非法购买炸药,炸鱼。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出门去接廖哥,他正拿猫哄女儿跟她妈妈待一块。猫从他手上逃开,跳到屏风上叫。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家处在紧张的对抗里,任何一件有争议的家庭琐事,都有可能成为破镜的导火索。猫这种动物,总能最先嗅到气息。
廖哥说,今天我们换一种策略。
我问,怎么个换法。
今天不走以前的老路,不钓花生米了,今天钓无花果。
无花果怎么个钓法,我没试过。
到河边了看我钓,跟着我钓。
好,出发。
车在山的夹缝,绕着弯要走八十公里。这一趟行程开得不快,估摸着要消耗一整个上午的时间。碰上每一处急转弯,急急地打方向盘,迎面涌上来的都是崖壁。山间的雾气散得慢,就像在眉眼上罩着,只能不停摁喇叭,提醒另一侧来车放缓车速,否则就迎面撞上。
南方的河流,蛇行一般奔突。人们总先撞见群山,然后在群山的间隙用力一瞧,才看到山脚下翡翠绿的河流。这条被称为“黑水河”的河流,给它取名的人该是站在山巅往下瞧,见其倒映黛色的山影,才称之“黑水”。黑水河极清澈,生态环境部公布的2023年1月至12月国家地表水考核断面水环境质量状况排名中,黑水河所在城市崇左市排在全国第三,黑水河位列其中。黑水河迂回曲折,大部分盘踞在南疆大地,有一段为中国与越南的界河。
停好了车,便开始寻找无花果。四野无人,万物慈悲,只见寂静的绿。我们就像两只蚂蚁,孤独穿行。
无花果树歪歪扭扭地生长在黑水河边,树冠的一半擎在河岸,一半虎爪一样伸出水面。葡萄一样的果子爬满树干,密密匝匝的,传说果子与榕小蜂存在共生关系,前者为其提供产房,后者为其传粉到其他果实。我赤脚爬上无花果树,像抱住一条巨蟒那样抱住它的躯干,伸出手去抓下一把无花果。成熟的无花果紫红,攥手里一捏就破,如同攥着软糯的丸药——它可能是自然界的丸药,在动物界是生命之果,在植物界,它全年都会结果。廖哥在树下张嘴瞪眼,我朝他的方向抛下无花果,他捡起几颗,用衣角擦了擦表皮,掰开,丢进嘴里品尝其鲜味,也不顾里头有没有榕小蜂或者它的幼体。
青竹鱼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类果子了。廖哥撩起衣袖抹了抹嘴角,他的嘴角被无花果的汁液染成紫褐色。
稳了,今天必能钓到大鱼。我说。
他在树下呆站着。不答。
多摘点吧,我带点给嫂子尝尝,她没吃过这东西。他又往树上瞪眼睛。他说。
都在野外了,你还念着她啊,嚷着要离婚是不是来真的?
女人嘛,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眩晕涌上我的脑门,这样的攀爬太费体力了,动物们攀爬无花果树摘果子吃毫不费力,人在攀爬这一功能上却退化了。
按经验,有无花果掉落的水面,就有青竹鱼群出没。黑水河的水面却像一张绿色桌布盖住河床,没有任何动静,青竹鱼群像幽灵一样在水面徘徊,等待无花果掉落的场面我们没有看到,我们感到颓丧。我们感受不到河流的生气,河流该是喧闹的。鱼儿在水里奔忙觅食,翠鸟在河岸上伺机发动攻击,金边泥蛇从水面伸出棕褐色的颈项,瞪着大眼睛瞻望天上的云朵,才是河流该有的模样。鱼群是一条河流的多巴胺。
许多落叶斑斑点点地在水面漂着,龙眼娥从树上掉落,扭动着的躯体在水面上弄出很大的动静,水波一圈一圈地往外荡,竟也引不来蓝刀鱼。蓝刀鱼是淡水河流常见的鱼,繁殖快,体型一般只有一个手指大小,喜欢吃掉落在水面上的飞虫,只要水面有动静,便在很短时间内赶过来。
大中午的,气温高,鱼活性不够,都往深水区游。廖哥说。
沿着河一路走,穿过竹林,又穿过几片甘蔗地和几丛芦苇荡,脸颊热辣辣的,被芦苇叶割出不少的口子。天气极热,身上燥得很,汗液从前胸、后背、脖子渗出,汇流后,如同数条很大的蚯蚓在身上爬,黏糊糊的。我害怕眼镜王蛇,便折一根树枝拍打草丛,与眼镜王蛇狭路相逢时,至少能腾出逃命的空间,但一路上探出头来的野花,我拍打得七零八落,防蛇赶路要紧。
拨开一丛芦苇,蚱蜢倏地飞起来,撞向胸膛和额头上的遮阳帽,奔着我们的眼睛撞上来。野生芭蕉树上的果子熟透了,黄澄澄的,中间的几个果子被鸟儿啃食,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口子,有飞虫在吮吸津液。摘下几个放进嘴里嚼,软糯香甜,这或许是我们此行最大的安慰。在自然界,事情往往是这样的,我们苦心寻找一样美味,愿望常常落空,却在精疲力竭之际,忽地发现野草莓、山葡萄、山柠檬、菠萝蜜、鸡皮果、杨梅,甚至扒开一处草丛一窝蜂蜜蓦地出现眼前。如果果子和蜜糖都没有,拐过山脚,一大片山花在眼前摇曳,我们满血复活,兴奋地要奔跑起来。
往前行走,且行且在许多齐身高的杂草,开出一条路来。很费劲。
前方有一青年钓鱼。
他蹲着,双手捧着一个方形屏幕,眼睛贴上去看。他正在用水下摄像头观察水底的鱼情。我厌烦这样的行径。他的此等做法,到底有什么乐趣可言呢。乐趣,是人不知道将要做的事能不能做成,在做的过程中,像握着火把那样持有希望,支撑着人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否则,人就毫无气力,软趴趴的——我指的是精神疲惫,它的疲惫永远先于身体,疲惫来源于绝望。他往水底抛入摄像头,极短时间内就掌握水下动态,水底有没有鱼,有什么鱼,种类多不多,以决定是否下竿垂钓。他打破了未知的可能性,认为此等做法绝顶聪明,钓到一尾青竹鱼易如反掌,即便青竹鱼实在不开口进食,他就放一个大得惊人的空钩,等待青竹鱼从钩子上方游过,奋力扬竿刺鱼,以暴力的方式将青竹鱼锚上岸,青竹鱼的肚子被刺穿一个大口,弯曲的肠子被钩露在体外。在自然的法则里,他以为他赢了,于是把锚上来的青竹鱼——那条鱼足足有六斤重,像展示战利品那样横在胸前展示,拿出手机让过路的农人帮忙拍照上传朋友圈。实际上,在与河流的精神往来中,他失去了乐趣,他是一个被劝退者,因为一个霸蛮的人是无法从河流那里得到精神指引的。他把青竹鱼清洗干净,一半切成生鱼片,一半切块清蒸,鱼头、鱼尾、鱼骨用来熬鲜汤,鱼鳞油炸撒上椒盐,鱼肠鱼肚鱼肝切碎搅拌几个鸡蛋香煎,最后叫来一帮朋友喝酒吃肉,从白天坐到深夜。一次尚觉新鲜美味,后来食材来得太频繁,过于轻易得到,二次、三次、四次也就厌腻了,用科技手段捕来的青竹鱼,变成了资源的浪费,让我和廖哥这般的钓鱼人咬牙切齿,心里窝着一团怒火。
一棵无花果树就长在他边上,向他投下大面积的荫庇,阳光照射不到他。他所在的位置是一个极佳的钓位。
我们不打算继续往前走,便在离他十来米远的草丛,费了好大的力气开发出两个新钓位。仍旧使用无花果作钓。用小刀将无花果对半切开,钩子勾住半个无花果,钩尖露出,一人一根6.3米长的钓竿伸出水面。我们在漫长的等待中无端猜疑:青竹鱼群正在钩边徘徊,它们试探,犹豫,我必须时刻做好扬竿的准备。或者水底根本没有青竹鱼出没,青竹鱼群或许在上游,或许在下游,我必须等,等它们巡游经过的时候忽然开口进食。我们将一些无花果抛入水面,制造出无花果从树上掉落的动静,试图把上下游的青竹鱼群引来。我们又换了一种钓法,无花果整颗挂在鱼钩上,使其顺着水流飘浮在水面,运气好的,水底的青竹鱼往水面仰冲,一口就叼住。
四尾青竹鱼从眼前经过,鱼眼朝下转动了一下,带着几分厌世般的轻蔑与孤傲。我们惊讶于它们的突然出现,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在我们的视域里——视线几乎追着它们奔跑,这些美丽的水中舞者,正以优雅的姿态巡游。心脏剧烈震颤,多少天以来,我们难觅其踪影,现在,怎能不让我们惊狂呢。
它们心无旁骛地游,相当于一个少年骑自行车的时速。
它们从浮漂旁经过,却无视钩子上的那半个无花果,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尾巴有节奏地甩动,身躯在天空投影于水面的“云间”穿梭,轻盈有力。红色的鱼鳍似摇曳的烟火,也如弯刀一般,把控着行进的方向。
它们此去是干什么,总该不是产卵吧,这个时节并不是它们产卵的时候,我试图揣测它们的想法。它们正奔赴一场独属于它们自己的宴会,又或许什么都不干,只是寻常的一次巡游。
它们扎堆行进,身体几乎挨在一块,却在相对的平衡里维系着。我在乡下养过鸭子,一群鸭子走路也如此这般。它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无声的沟通方式,我的猜测是,来自它们身体的摆动和身体信息的传导。
优美的舞者!
我奔突的胸膛里,奔着另一个我。他正朝着它们呼喊,激动地向它们挥手,就像舞台下狂热的音乐“暴徒”。
廖哥满头大汗,握着一把无花果,一边跟着鱼跑,一边急急地往水面抛投无花果。青竹鱼不管不顾地往上游快速行进,没有掉头吃果子,反倒受到惊吓,尾巴猛地甩动了一下,游得更快了。廖哥被杂草绊到脚踝,踉踉跄跄颠跑了几步后,摔进水边的一丛芦苇,芦苇淹没了他。
“多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他从芦苇丛爬出,茫茫然地看着平静的水面,浑身湿透的样子有些滑稽。出门前,女儿要他抱抱,嚷着要他带她去城东公园玩沙子。他抱起女儿,亲吻她的脸颊,说爸爸今天跟叔叔去钓鱼,爸爸要钓一尾很大的鱼给你玩,煮鲜鱼汤给你喝。钓到一尾青竹鱼抱回家,女儿可能开心地玩上半天,妻子因为吃到美味,情绪可能缓和些。婚姻生活往往漏洞百出,自然产出的新鲜食材,一定有其补漏功能,毕竟,人的肠胃无法拒绝自然本味,自然食材愉悦身心也是常见的餐桌现象。
它们像云朵一样消失了,隐匿于河流。无声无息。果然,舞者跳完一段惊心动魄的舞蹈后,惯常的流程是隐藏幕后。河流就是它们的幕后。
太阳照在我们的脊背,像贴着艾草贴,脊背捂着热量。太阳腾挪到山的另一边,光线从我们的脊背游走,一寸一寸地爬,脊背微微瘙痒。光线爬到右手边的杂草上,伸出手去,光照在手指上,热量从肌肤进入血液,身上便又溢满了阳光。青竹鱼群消失后,就这样和太阳耗着时间。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等待,完全靠河流赏脸吃饭。
天要黑下来了。
或许,我们的智慧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在自然的内部,我们的智慧可能是被动的一方。我们无法预知哪个时间段,那四尾青竹鱼会开口进食,进食花生还是无花果。我们抛入水中的花生、玉米,诱食效果远不如从树上掉落的无花果,与在滚水坝上生长的苔草也毫无可比性,青竹鱼原生的食谱就是无花果和水生苔草,它们的肠胃总是实诚地呼唤着。我这样说,并不代表我比青竹鱼低一等。而是说,我不能凌驾在青竹鱼之上呵斥它吃掉鱼钩上的无花果,我也绝不能在它面前矮化自己,恳求它将躯体赠予我的肠胃,而应保持平等和谦卑,能否饱餐一顿全凭机缘巧合。它有它的觅食经验,我有我获取食物的方式方法,只是我们之间没有撞在一块相互成全(它吃我的饵,我吃它的肉,双方都有获利和损失)。
进食吧!我盯着浮漂发出叹息。
我妄想得到一尾青竹鱼,如获瑰宝那样,欣赏它的品相——青色的外衣,鲜艳的红鳍,白色的腹部。三种颜色毫不相干,却在青竹鱼的肉体空间上互为呼应,勾连起关于颜色的想象。它清澈的眼睛,我想到的是,河流是奔活的,大地是澄明的,我和它在某个生命维度上一定产生关联,因为我和它同处斑斓的地球,我们的生命基因都形成于最初的一次苏醒,一次睁眼和一次产卵,在亿万年前的海洋。我们都经历了空间上的腾变和时间上的造化,从海洋到山川河流,我们的躯体和面貌往不同的方向突变,即便最终发展成为捕猎和被捕的关系,我们都不能否认存在生命关联,甚至一次眨眼都极其相似。
现在,它不进食鱼钩上的无花果,我苦等了一天又一天,无数个周末被我消耗在河岸上。无数个晴天,晴天里的白云,周遭的野草,莽莽群山,我看得倦了,昏昏欲睡。灰鼠蛇吐着信子从我身边经过,我示意它停下来,盘坐在我边上一起数无花果,一整个下午究竟有多少颗无花果从树上脱落,砸向水面成为青竹鱼的食物。卷在芭蕉树叶里的弄蝶,它要是突然说起话来,我一定从地面腾起身,剥开芭蕉叶往它身上滴露水。
哦,我想起来了,我忘记分析青竹鱼的警惕性。
我的结论是:用大钩刺穿它身体的人,时常在河岸上巡梭,抛下水下摄像头,设下圈套。它在失去了许多同伴后,自发形成高度的警惕性,只要察觉到河岸上有人在走动,它就会远离此地。听到有人在河岸上说话,它就像鸟儿听到枪声一样快速逃离,绝不带半点迟疑。
它一定误以为,我和廖哥是手段卑劣的猎手。
它翔游水底,我在陆地上奔跑,两种生存方式平行着进行,无交汇的可能。我沉浸在一种妄想里,有没有一种超验,通过它我进入一尾青竹鱼的梦境,经由梦境的造化,产出一枚鱼卵,变成青竹鱼的幼体,活在它们的世界里。我一直怀疑,自然界万千生物,由一个奇异的梦境造就。那时我一定处在混沌初开的状态,对人并不抱有疑虑,人在河岸上行走弄出声响,我并不需要逃离,我只做我分内的事——不停地觅食。而在我成年后,也就是我经历刺鱼的行径险些丧命后,我也一定提防岸上行迹可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