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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花生

时间:2023-10-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殷国然  阅读:

  出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娃,没有不对当时的物质匮乏感同身受的。孩子们嘴里的零食,除了焦花生、咸瓜子、硬得像小石头的水果糖,基本再没有其他东西可吃。即使上述三种,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也要看什么时候。腰包瘪瘪的父母哪舍得惯孩子吃零食?一天三顿饭还吃不饱呢!这个时候,只有巴望着有亲戚来。谁走亲戚不给主人家的孩子捎点零嘴头呢?

  那时,我盼望常来我家的亲戚是四表舅。我母亲的姑姑的四儿子。在母亲那边的亲戚里,四表舅一家和母亲血缘最近,显得格外亲。小时候母亲带我去他们家走亲戚,总会住上几天。我模糊地记得,他们家的地址在沈丘县北郊乡郭庄村,往村里去的大路两旁,稀稀疏疏长着白毛杨。开始几年,姑姥健在,但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行动不太方便。我们一家一到,还是热情地包饺子,擀捞面条招待,我的衣服脏了,悄悄拿到院外池塘去洗。一次洗衣服时不小心滑进池塘,幸亏父亲、四表舅都在,七手八脚把老人家打捞上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但还是吓坏了母亲。再有衣服换洗,都自己抢先洗 ,决不让姑姥碰。几年后姑姥病逝,我们就很少去了。

  但四表舅每年都会来我家,直到因病去世为止。有时探望母亲,有时应父亲之邀,帮我家干活。每次来,都是骑他那辆二八横杠自行车。横杠下面和脚蹬链盒上面位置,固定一个颜色褪得发白的帆布包,包里,总鼓鼓囊囊装着我最馋的焦花生。焦花生香焦酥脆,满嘴溢香,不但我,小伙伴们也没有不爱的。而尽情享受这些焦花生,甚至可以说,是童年里最让我兴奋和欢欣鼓舞的日子。那时花生不贵,但也不便宜,小伙伴们买着吃或父亲买给我吃,大多都是一毛钱的,一大捧而已。四表舅买的却能在桌上堆起一座小山,我吃三天也吃不完。

  往往这时,母亲就一脸忧戚,数落四表舅:“都是你惯孩子!赶紧攒些钱把你的婚姻大事办了吧。”

  四表舅总笑笑:“小孩子能花多少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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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表舅中等个,圆脸,双眼皮,大眼睛,相貌堂堂。不知是因为络腮胡影响了形象,还是因为家贫,四表舅一直没有女人缘。听母亲说,曾有媒婆给介绍了几个,可相亲后,不是杳无音讯,就是捎信过来说不合适。后来年龄渐渐大了,再介绍对象,要么是死了丈夫带孩子的,要么是离过婚的,尽管如此,见面相家后,还是摇头。历经多次失败,四表舅再提不起对成家的热情,但也没有就此颓废,一蹶不振,而是把全部心血倾注到振兴家业上面。

  五亩责任田,外加租赁别人的三亩,一共八亩地,被他一人侍候得精致周到。犁、耙、种,他扬着鞭,吆喝着耕牛,熟练使用着锋利的木犁,长钉的铁齿耙,吱嘎作响的木耧,在威猛烈日下,在粗砺野风中,种下自己的喜怒哀乐,种下自己的酸甜苦辣,种下自己的孤寂岁月;收获季节,挥汗如雨的夏抢三忙,割、运、碾、扬、垛,他挥动镰刀,弓腰拉着架子车,吆喝牲口拉动石碾,木锨迎风抖开一条线,木杈奋力扬上天,手捧着饱满金黄的麦粒儿,丰收的喜悦溢满黝黑脸庞;烈阳式微,秋风渐凉,玉米金黄了粒,大豆裂开了嘴,红薯拱出了头,花生饱满了仁……掰、砍、割、刨,又是昏天黑地地忙活,又是汗流浃背地辛苦,又是腰酸背痛地磨砺……他气定神闲的脸上淡如秋水,他结实健硕的身躯屹立如山,他亮如火炬的眸子精光四射……

  四表舅还有一手烧窑绝活。当时农村人们的温饱逐渐解决,开始改善住房条件。低矮破旧,危险性高的土坯茅草屋一座座被推倒,高大宽敞,美观牢固的砖瓦房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毕竟经济不宽裕,盖房所用砖头又是费用大项,人们急中生智,就在自家责任田起土(那时法制不健全,土管局尚未重视),雇来制坯机,晾干后就地起窑烧砖。窑叫“土围窑”,里面一层层架好砖坯,中心从下至上留个圆形空位,预备填充烧火的散煤,最外面用掺了麦糠的泥巴涂抹厚厚一层,一圈一圈用稍粗些的铁条捆紧实,贴地面留几个预备点火的洞口。一切准备就绪,就是点火封窑。一霎时窑顶浓烟滚滚,窑周围热浪灼人,此刻主家会燃放一挂鞭炮,喜气洋洋地请烧窑师傅,帮忙的亲戚邻居一起回家喝酒吃饭,以示感谢几天来尽心尽力地帮忙。饭毕,再恭恭敬敬给师傅送上提前讲妥的钱款。围窑大概自燃一星期左右,烟气渐淡时,颜色红亮,敲击清脆,坚如石头的红砖就算完美制成。四表舅靠着这手精湛手艺,不但挣了一些钱,还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此外,利用农闲时间,四表舅最常做的活就是盖房。砌墙抹灰,驾梁上椽,钉板苫瓦,都做得娴熟精炼,游刃有余。打工潮兴起后,胆大心细的四表舅率先拉起一支建筑队伍,走南闯北打天下。然而那时,交通滞后,四表舅每年春节后带人出去,必须先从县城乘车坐到郑州,然后再转慢慢悠悠人满为患的绿皮火车,前往目的地。转车时,由于候车人像蜂群密集,车站广场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一时半会儿坐不上车,只能在露天地里慢慢等,有时等一天一夜都是常事。那一年春节后出去,四表舅自己都没想到,那将是他最后一次出门,以后人生轨迹就此陨灭。那一夜,天降大雨,哗哗下个不停。都说春雨贵如油,可那一夜,春雨像不要钱似的,凶猛倾泻。车站广场积水成渊,露天等车的四表舅一群人舍不得掏钱住旅馆,尽管头顶棉被遮蔽,仍被雨浇得浑身湿透,棉衣“啪啪”往下滴水。春寒料峭的雨水冰冷彻骨,所有人都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地响。天亮了,雨停了,四表舅发起了高烧,人也陷入半昏迷状态。同行的人见势不妙,工地也不去了,赶紧把他架回了家。虽然急救后病势有所缓解,可病根就此落下。只要身体稍有活动,立即上气不接下气,头痛欲裂,浑身无力;天气稍有变化,马上高烧不退,打针吃药毫不见效。村医建议四表舅去大医院就诊,也许能留住一条命。可是四表怎舍得那么一大笔费用,苦笑着摇头谢绝了。

  那年三月份左右,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家收到四表舅的死讯。父亲、母亲立即放下手头的农活,赶赴过去。不巧的是,当时我在外地上学,没能送四表舅最后一程,留下无尽的遗憾。

  一个努力同命运抗争,不屈的灵魂消弭在遥远的天国,一个留给我无限童年欢乐的亲人悄无声息离开了。可是,那一个个白净酥脆的花生壳,那一粒粒赭红外衣包裹的焦香花生仁,总让我怀念不已,伤感不已。仿佛,往日一幕幕就在昨天,关爱呵护我的四表舅还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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