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麦家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中，主人公蒋正南——也就是上校——又称太监，有一段时间非常爱养猫，他对猫的宠爱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甚至可以为了它，主动放弃投诚的机会。
初读时，我对此有些不以为然，一只宠物而已，上校这么做值得吗?但因沉浸于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并没认真思考其背后的原因，近日再读，才猛然发觉，猫，尤其是后来的黑白两只猫，于上校的意义远非宠物那么简单。反而觉得，作者让猫出现在上校身边，是最大的慈悲，它给上校透不过气来的日子添了一点宝贵的温暖。
让我们先来看看，小猫是怎么来到上校身边的。一九四六年秋，二十八岁的上校救了一个国民党长官，长官太太提厚礼来向他表示感谢，但他一概谢绝。在将那些东西装回长官车上时，他看到车里有只猫，于是，小猫被当作谢礼留下了，并从此走进了他的生命。 放着那么多谢礼不要，上校为什么独独讨要了一只需要照顾的猫呢?要弄清这一点，先得知道上校在这之前都经历了什么。上校生于一九一八年，从小聪明好学，十三岁和发小——小说中的“我”父亲，一起去学木匠，没几年就能独当一面;十七岁从军，二十一岁已是国民党的营长。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负伤住院，伤到了命根子，这也是后来他被叫“太监”的由来。因为住院时间长，胆大心细又无事可做的他经常现场观摩医生们手术，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治病救人，成了远近闻名的“金一刀”，他也由营长变成了军医。
一九四〇年，刚当上军医不久的他，救了一个生命垂危的女人，她不仅多处负伤还怀有身孕，上校给她做了手术，顺带当了一把妇产科医生，取出了腹中的胎儿。这个女人是军统特务，据说还是戴笠的相好，她“看上校聪明能干，做事沉稳，生相也好”，就将他收入麾下，上校由此进了军统。好似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他的命运从此变得波诡云谲。
女人将他带到了上海。在那个花花世界里，他以诊所做掩护，和日本人、汪伪的76号周旋。为了获取情报，上校混迹于妓院，与做汉奸的老鸨打得火热。他周旋于女人之间，表面上放荡不羁，挥金如土，甚至不惜“以身饲虎”，成为日本贵妇手中的玩物，暗里领着组员开展地下活动。那些日本女人想让他只为她们“服务”，在他小肚子上刺了字。后来行动失败，他被组员出卖，关进了日本人的战俘营，妓院老鸨疏通关系，把他从战俘营救出来，却不想把他送入了更险恶的虎口。他被带到北平，送给了大汉奸川岛芳子，川岛芳子在“享用”过他之后，十分满意，为了把他变成她的“私属”，又在他的小肚皮上刺上自己的名字。从此，那些刺字成为他终身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也让他彻底失去了过正常生活的资格。 日本投降后，上校被当做汉奸关进了北平的监狱。他原来的上司，就是他救过的那个女人，在辨明他没有背叛后，将他救了出来，并将他送往前线，重操老本行。之后不久，便发生了他和国民党长官的故事，小猫进入了他的生活。
了解了这些，上校的选择就不难理解了。这时候的他虽然才二十八岁，身心却已是千疮百孔，特殊的无法与外人道的经历，让他不敢相信任何人，更不敢跟任何人展示自己的软弱和情感，身体上的字更将他完全禁锢。在那样险恶的环境和情态下，或许只有有灵性又不会开口的宠物，才值得他信任，那只猫出现得恰逢其时。猫是他的情感寄托，是宣泄和排解心中苦闷的出口和渠道，给他紧张压抑的生活增加了一抹暖色，也让读者窥见了上校柔软的一面。
后来，他所在的部队接受改编，他成为一名解放军军医。几年间，他跟着部队解放大江南北，又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立过二等功和一等功，参加过英模报告团，回国后成为解放军一〇一医院的外科主任，还参加了军区干训班，如果没有意外，他也许不久就会被提拔为副院长。但一封检举信，断送了他的一切。
写检举信的这个人姓林，是医院的护士。林护士在一九四九年被抓了壮丁，几天后被临时派到上校的手术台上，给他当助手，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再次相逢是在朝鲜战场上。在共同的血与火的洗礼中，她不可遏止地爱上了上校，她觉得上校也爱上了她。她频频向上校示爱，上校却总是闪烁其词，可她笃定地认为，那个夜里来和她幽会的男人就是上校。回国后，她再次对他死缠烂打，但上校就是不松口。林护士羞愤交加，她认为这是上校对她的始乱终弃，薄情寡义，再加上别有用心的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被蒙蔽了双眼的她由爱生恨，一封检举信将上校告到了军政治部，状告上校强奸了她。上校对此矢口否认，但又不肯答应娶她以息事宁人，宁肯被开除军籍，遣返回家。
落魄的上校带着两只猫回到了家乡，一只黑猫，一只白猫。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上校开始养猫时，并没有颜色之分，但这次是黑白分明的两只，我想，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生逢乱世，上校的人生始终在黑白之间艰难前行。他投身行伍，立志报国，却成了最见不得光的特务，整日混迹于狼群之中，既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狼同化，又要警惕不要被恶狼所杀，虽遍体鳞伤但初心不改，身陷污淖而心向光明。他的人生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白参半，充满了矛盾和诡谲。两只小猫，一黑一白，正是他内心矛盾和纠结的外在投射。
昔日人们眼里耀眼夺目的英雄，如今归来，身上却满是污泥浊水。家乡的人们对他的感情也变得复杂，一面巴结讨好他，一面挤兑挖苦他，运动一来，更是不遗余力地批斗他，可似乎又都很喜欢他。上校对人们的一切质疑、白眼和打骂，照单全收，无可辩驳，只对他的猫格外上心。小猫吃得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好。在他眼里，猫是朋友，更是亲人，是他惨淡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唯一的精神慰藉。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猎奇和打探他人隐私，心理极度阴暗，更何况还是在那个以斗争为纲的年代?必然会有人心怀鬼胎，狠揪他的过去不放，并以此大做文章。小瞎子便是其中的代表。小瞎子对上校极尽侮辱之能事，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最后竟伙同他人，窜到主席台上，要当众脱掉上校的裤子“验明正身”。村人说他是太监他忍了，骂他是汉奸他忍了，羞辱他是鸡奸犯他又忍了，可这次，他无论如何忍不了了，他大吼着冲进人群。他疯了。 其实,上校想的，无非是守住自己的秘密，将那些最不堪的过去烂在心里，静悄悄地随他一同死去。为此，他宁肯孤独终老，宁肯背负一切骂名。可那些无知的愤怒的狂热的群众哪管这些，他们恰恰以此为乐，势要打倒他、羞辱他，看他无能为力又气急败坏的样子。终于，把他逼疯了。 不久之后，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自称他的战友，她就是林护士。林护士听闻了他回乡后的遭遇，对上校当初拒绝她的动机产生了怀疑，便追寻而来，带他去治病，守护他照顾他。她和上校结了婚，也终于揭开了当年的谜团，原来那个来和她“幽会”的男人根本不是上校，自己彻头彻尾冤枉了他。当初的冲动犯下弥天大错，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林护士怀着一颗忏悔之心，全力救治和照顾上校，并尽心伺候病榻上的婆婆，婆婆病故后，林护士带着上校回了她的老家，一同带走的，还有那两只已经老态龙钟的猫。作为上校生命里最重要的伙伴，这是猫最后一次出现在读者的视野里。此后的几十年，上校没有再养。也就是说，作家行文至此，小猫作为塑造人物最重要的道具，它的使命已然完成。
二十二年后，小说中的“我”作为上校至交好友的儿子，前去探望他。作者对这时候的上校有这样的描写：“面色红润，双眸明亮，白白胖胖的，加上一头晶晶亮的白发，十足像一个鹤发童颜的洋娃娃。他白净饱满的面容，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换过皮肤，白得生机勃勃，富有弹力活性，完全是孩子的风采。他的神情也像孩子，看见外人兴奋又紧张，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害羞地看着林阿姨，眼巴巴的。”
跨越几十年的岁月，上校回到了一个人最干净、最纯真的时候。“我”给他讲故事，陪他下跳棋，他带“我”去他的玩具间，向“我”展示他的画，他还主动要“我”看他身上刺的字，“曾经他为保住里面的秘密甘愿当太监、当光棍、当罪犯，现在却要主动示人”。他似乎忘记了它带给他的那些苦痛和耻辱，用这种最浑然最彻底的方式，完成了和自己的和解，和过去的和解。他坦然了。
突然想起那句很温暖的网络流行语：“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十三岁时候的上校，是聪敏好学的阳光少年，他肯定无数次地想过，自己会一直襟怀坦荡、心无挂碍地走在阳光下，经过半生的纷纷扰扰，如今，一切都如潮水般退去，他终于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重新做回那个纯粹干净的赤子。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日，上校走完了他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安详离世。“我”帮着林阿姨给上校擦洗身子，看见上校小腹上刺字的地方，已经被林阿姨重新纹过，那里“长”出了一棵繁茂的树，树上挂了四盏灯笼，将原来的一切完全覆盖了。林阿姨说，希望这样可以让他走得安心些。想来，上校肯定会安心上路的，因为他早已放下了，更因为，他是真正的英雄。
小说里有一句话说，“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上校用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践行了它，他是罗曼罗兰说的那种真正的英雄主义。
再说回上校的猫。众所周知，猫是不懂感恩的动物，它有自己的独立性，不会因为你对它好，就对你感恩戴德。而上校偏对它情有独钟，在它身上倾注了自己所有的耐心和爱心，说明上校是甘愿付出的。所谓铁汉柔情，他也有温柔的一面，而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心，并不图感恩或回报，就像他救过的那些人，就像他为了心中信念，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猫是上校至暗生命里的一束光，也是读者全方位解读他的一把钥匙，上校的形象因之而更加立体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