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馨文居,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又见青山——扫李美筠先生墓

时间:2023-11-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吕林  阅读:

  我是李美筠先生的小朋友,“文革”后期认识了她老人家,那年她77岁,我20岁。她生活得很有规律,每逢周末,她必定带着一把旧阳伞,去鼓楼她康奈尔大学的同学、农学家钱干庭的家吃一餐饭,偶间被我碰到,必定由我充当“小拐杖”陪她步行回宁海路的南师校园。她一直独居在校内南山上一座小洋楼的东南一隅,那间房最早是金陵女大校长吴贻芳的,她搬走后,李先生便一直住着。

  后来,我在中文系念书了,基本上,中午课后,我便会沿着南山紫藤婆娑的长廊,跑到李先生的家,饱餐一顿。那是我这一辈子最不能忘怀的温馨时刻:老人家让保姆做好二菜一汤,等我开饭,一荤一素一汤,再加上一小碟福建肉松,餐后我俩再共同吃一个苹果,喝一杯绿茶。然后,我走人,她午睡,就这么简单,又那么丰富,那么吸引我。我第一次知道:所谓营养就是吃得“合理、科学”。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营养学博士,我有幸陪她吃了三年的饭。1983年中秋节,我发表了《喝洋墨水,写中国字》报告文学,她老人家的形象又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这是自她50年代被打入冷宫后,第一次亮相。于是,她像出土文物似的再一次被人们发现。人们又想起在南山小洋楼里居然还有一位我国营养学的泰斗仍健康地活着,还在写书,还在与联合国科教文卫组织联系做科研……

  李美筠(1900年8月15日—2001年8月3日),女,汉族,上海人,南京师范大学教授。

  这样规范的表述,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她是“中国的简爱”,她生前多次跟我讲,8月15日并不是她的生日,她也弄不清她何时何地出生,她是弃婴。她被扔在上海红房子教会医院的走廊上,是一位姓黄的医生把她留了下来。长大后,她上的是当时上海著名的圣玛利亚小学,在这达官贵人子女堆积的地方,她一个孤儿,一个弱女孩,却以每年第一名的成绩名冠全校。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1916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金陵女子大学,获教育学学士、卫生学学士后,在沈阳大学任教。1924年,当她得知合肥三育女中的一位洋校长,常常欺负中国学生,中方正在觅人,她便立刻辞职去了合肥,成为“弃高就低教农民”的佳话。80年代初,几位当时的女学生来看她,她才知道现在已是部级干部的女学生,当年就是地下党员。

  1928年,已近而立之年的她又再次考入燕京大学,获得教育学、数学硕士学位。1940年,她从成都华西坝金陵女大负笈重洋,获得美国华盛顿大学奖学金,成为中国第一位获奖的女教师,在华盛顿大学获“金钥匙”奖,并获教育学博士。

  1945年、1946年,她又先后获美国康奈尔大学营养学博士学位,密歇根大学公共卫生博士学位,同时又摘取了康奈尔大学、密歇根大学的两枚金钥匙,并留在康奈尔大学任教。

  当我在百度上搜索“李美筠”条目时,发现有一篇写李先生的文章题目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之死”,可惜,网页无法打开,看不到文中叙述了什么,不过,这个题目用在李先生身上是确切的,她确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使她成为一个悲剧人物。

  1946年,金陵大学校长陈裕光携教务长等一行,风尘仆仆前往美国招聘人才,以振兴中国教育,于是她决定回国。季羡林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管这句话的原型是什么样子,反正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声,在别的国家是没有这种情况的。”

  当时,她的导师沃伦诚心诚意地劝她说:“你应当留下,别忘了,你攻读的营养学是目前美国最时髦的,你到处可以找到工作,再说我也愿为你……”“谢谢,我来美国就是想学点知识,回去为祖国做点事情的。”她的回答也是诚心诚意的。“你留在美国更有前途,别忘了,你的成绩那么优异,这次整个康奈尔唯独你是‘金钥匙学业奖’的获得者啊!”“正为这,我更该回去,去年,我跑遍了美国进行考察,也是为回国更好地工作做准备……”

  回国后,她任金陵大学教授兼女生部主任。她风华正茂,大有女强人救国的意识。她用自己在美国的全部积蓄及在联合国救济总署申请来的经费在南京的珠江路小粉桥五号创办了一个“儿童营养站”。站里招收了120名发育不良的穷苦人家的儿童。她拟定了计划,每天定时给他们吃一次营养点心,喝一碗营养汤。每天下午,孩子们排着队来领点心了,呵,一个个捧着又香又甜冒着热气的大馒头,贪婪地吃着,可她清楚,这不是普通的馒头,而是凝结着她心血的科研项目啊。馒头是经过她的计算,按比例配进各种维生素、奶粉、豆粉……她定期给孩子们称体重、测身高。营养汤需要叶绿素,那遍地都是的苜蓿菜,不是含有挺高的营养价值的叶绿素吗?饥黄的小脸饱满起来,泛起了希望的红晕。不过希望很快从李先生的脸上消失了,她深深感到个人力量的微弱:我拯救了120名饥饿的儿童,能拯救中国几千万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孩子吗?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李先生调至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学前专业,实际上,她被打入冷宫。她从一个学术上的时尚骄子变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物。如同花卉学家一样,均属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另类。那年她52岁,她的工资也按副教授的级别发放,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她只教过公共卫生、公共英语。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我这辈子从没当过副教授,可怎么一直拿副教授的钱呢?”这句话的代价是她忍气吞声二十几年,80年代初,她才拿到正教授的工资。

  “难道你没有争取过改善你的生存环境吗?”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她。“想过,也争取过。”她没有接着往下说。

  1984年的秋天,李先生打电话给我:“你一定要去弄一份烩牛舌,送到福昌饭店,张汇兰来了。”

  张汇兰是谁?张汇兰(1898-1996),中国近代女子体育创始人,我国第一位体育女博士,上海体育学院运动解剖学系教授。

  当我把热乎乎的牛舌捧到宾馆时,这两位80开外的终身未婚的老太太无比兴奋,又叫我买了四块冰砖,当场吃完。原来留过洋的人,喝冷水、吃冰砖是长项。

  在从宾馆回来的路上,李先生第一次告诉我:“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点牛舌给张汇兰吃吗?”

  “不知道。”

  “当年在美国,她最喜欢吃的就是这道菜,现在她也坐轮椅了,只能让你去找这道菜。她一直关心我,在五六十年代,都要调我去上海,帮她组建运动解剖学系,可学校就是不放,荒废了,荒废了。”她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那是如烟往事了,可在她心中郁结不散。这也许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企盼,早已没有人会记得此事。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80年代中期,她的手开始发抖,毕竟是80多岁的人了,可她还在写《营养不良对儿童智力的影响》、《儿童营养学手册》、《人脑》,1987年,她以87岁高龄完成了《儿童营养学》专著,这本书已定为高校专业基本教材。

  1997年,河南的一位考生以《为社会撑起一片绿荫》为题,获得当年高考作文满分,名噪一时。我仔细阅读了这位文科状元的作文,居然发现该作文是写李先生的:“南师大的著名教授,百岁老人李美筠,一生清贫,倾自己所有资助困难学生,办营养站,而自己独居斗室,过得极其俭朴。而当学生们成名之后要对其涌泉相报时,她总是摇头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一位学者在给的信中这样说:我是受到过您赞助的普通一员,我以此为自豪,您那‘松筠节操’我一辈子也学不完,请您接受我最崇高的敬礼。李教授就是这样为世界撑上绿荫,奉献爱心的。还是李美筠教授说得好:‘我们不必为自己的得失做过多的注脚,为社会撑上一片绿荫。’”

  当我读完此文,一腔酸楚油然而生:一个当年的学术骄子,在被社会冷落了几十年之后,以清贫施善的老妪形象留在人们心中,的确是悲剧,是被荒废的悲剧。

  晚年的李先生是清苦的、孤寂的,几次拆迁,与一个不识字的保姆相依为命。已患老年痴呆症的她,看到我总是一会讲上海话,一会讲英语,这是典型的病症。

  “你认识吕林吗?”我问。

  “认识,是我最喜欢的人,你也认识他吗?”每次见到她,她紧握着我的手不放,可她的眼里一片茫然。

  那几年,我总是让司机定时给她老人家带一大堆东西,可她身边的教授们说,别带了,她也吃不到。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证实这些微词,可我至今非常后悔:我曾想把女儿弄到南师附近的力学小学或拉萨路小学上学,这样中午和晚上都可以安排在李先生家吃饭,大家在一起吃,菜也丰富又有温馨的人气。保姆也多了一份收入。可再一想:这样做,会招惹别人的闲话,大有沾光之嫌,于是放弃了。我此刻忏悔,为了自己的清高,付出的代价是李先生少吃了六年可口的好菜好饭。我这种自私是不值的!当夜幕降临,倦鸟归林的时刻,是没有人关心窗外谁家的灯亮还是不亮!

  每年,我都会赶在清明节之前去给李先生扫墓。守墓人一见到我,便笑容可掬。按惯例,在墓碑上扎一个红绳子即表示亲人来过,也即付小费,可每次,我都要在栏杆柱上扎满红绳,让雪白的汉白玉栏杆飘出点点猩红。

  今年,我特意让金箔厂的师傅,给李先生的墓碑贴上真金。其实,金箔不是贴上去的,是一片片轻轻吹上去的。在烈日下,我把衣服盖在师傅的头上,挡风……挡灰……“爱满天下”——李先生的墓碑后面四个大字陡然金光灿灿,可我忽然对这四个大字产生了极大的怀疑:李先生这辈子得到过真正的爱吗?她体会过体肤之亲的愉悦吗?她知道爱得死去活来是怎么回事吗?我想她不应该知道。她从一个弃婴成为一个学术大家,就像一颗小苗长成了一株大树,在大树面前,人们是仰视的,于是,她真正得到的是敬仰,也就是这种不平等的爱伴随她一生枯枯荣荣。

  李先生过世的情形总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记得某天下午,一对中年夫妇忽然闯进我的办公室,蓦地跪下,大喊大哭:“我娘要死了,我娘要死了。”

  “谁要死了?”

  “我娘要断气了。”

  “你娘是谁?”

  “就是李先生嘛。呜……”

  我定神一看,原来是李先生的保姆夫妇,旋即我派车急赴医院。车上死一般地寂静,车窗外,热浪滚滚,这真是荒唐的事,李先生是那么自尊清高的女性,怎么会认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妇为女儿?!是真情难却?不可能!老太太已老年痴呆几年了,事后,我知道,保姆确实办了公证,保姆把李先生所有的家当统统拉回了安徽老家,可惜她没文化,不懂法,按法律李先生的这套房子理所应当由她继承,可她没有。

  当我赶到省人民医院病房时,李先生大限已过,我不停地摸着她还有余温的身体,一切显得那么平静,“仁者寿,静者远”,她毕竟是百岁老人。我轻轻地抹了抹她的双眼:“李先生,我不能送您上路了,明天我要飞到宜昌,去三峡的船上开会。我再给您写篇小文章吧。”果然,在李先生火化的当天,《扬子晚报》发表了我的祭文。

  在三峡游船的甲板上,我接到了朋友的电话:“今天李先生的追悼会开得很热闹,人很多,鲜花很多……就是李先生穿的衬衫太旧,皱巴巴的……”我后悔也迟,一缕青烟已被风吹散了。

  此时,我眼前是两岸青山,远处的神女峰一片黛色,没有云彩没有雾绕,就是很一般的青山,我忽然想起《锁麟囊》中的唱词:“这都是神话凭空造,自把珠玉夸富豪……”李先生是一个高尚的女人,是玉珠冰晶的女人,她原本是块石头,可她认真读书,读着读着,掉进了玉珠成堆的知识名利场,逼她玉石一体,最终她还是回到了青山里……

李美筠先生

抒情散文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爱情散文  名家散文  散文诗  诗歌流云  日志大全  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