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亲在太原,最早住在南肖墙六十二号。六十二号紧挨着和平剧院,而我们省当年最著名的女须生“果子红”丁果仙,她挂头牌的戏班就常在和平剧院演出。所以,我小时看戏多,看果子红的戏尤其多。记下来几十个剧目,有十几出戏我可以大致讲出戏文梗概来。戏剧方面的知识,中国戏剧的情节性和表演艺术的夸张写意,台词对白中的隽永精炼和传神,都给我后来的文学创作以触类旁通的益处。而我们民族文化的传统精神,“忠孝节义”之类,无形中也给了我相当的熏陶。
六岁到太原,因为“三反运动”搞退赔,父亲的买卖房产都被剥夺归公。我们家离开六十二号,已经赁屋而居搬到了天地坛五巷十四号。十四号这所院子,恰恰是干爹干妈居住的院子。解放前干妈哺育我,我就在这所院子生活了一年多哩!
干爹雷安民,是个卖肉的,方头红脸,慈眉善目。他对我特别疼爱,他家经常吃些下水、煮骨头之类,总是叫我过去大嚼大啃。奶奶天生不吃肉,父母亲对下水、骨头似乎也瞧不上。但我吃得很香,干爹见我吃得香,眉开眼笑,十分满足。因为我即将入学读书,干爹还送我一册硬皮封面的精装笔记本。后来读书到小学四年级,功课中有了珠算,他又送给我一把黑颜色的算盘。礼物虽然微薄,但那是我童年时代唯有的得到礼品的记忆,它们给我的心灵以无法估量的抚慰和极大的满足。
相比之下,干妈显得比较冷淡。据说,奶了我将近两年,父母要接我回去,干爹和干奶奶都很伤心。而我的干妈呢,却没事一般,还在院子里和孩子们“跳格格”呢!
母亲生我的时候十六岁,干妈奶我的时候十七岁,她们本身也差不多还是孩子。干妈“跳格格”也就情有可原了吧!况且,干妈之所以奶我,是因为她生了一个“白毛女”,溺死了。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为了生计而替别人奶孩子,她就够痛苦的了,还要她怎么样呢!
特别是在1948年年底,由于白色恐怖愈演愈烈,父亲和母亲已经无法继续坚持地下工作。他们不得不双双撤离了太原,将我完全托靠给奶妈家有半年之久。后来解放大军围了城池,炮声隆隆,每当打炮,干妈就抱了我躲在床板下面。炮弹猛烈爆炸,我就吓得小便失禁。床下地势窄憋,无可躲闪,我就给干妈尿得满怀满裆。
太原解放前一天,战斗十分激烈,一颗炮弹击中了我们居住的房间的屋脊。万幸的是,那颗炮弹没有爆炸,只将屋脊穿了一只大洞。震落的杂物把腰腿不便、不能下床躲藏的干奶奶压在下面,而我和干妈在床下安然无恙。解放大军攻下阎匪军最后负隅顽抗的省政府梅山,战斗结束。城中硝烟未散,尸横遍地,为我军担任登城向导的父亲就匆匆赶到十四号来看我。在街口,父亲一看洞穿的屋脊,心里就连叫:完了,完了!他硬着头皮进院,刚迈大门槛,却意外地见奶妈抱了我,正在院当央晒太阳呢!据说,父亲高声一喊“九十”,我当时一岁半,又和父亲离别半年,竟一下子认出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到父亲的怀里。
时至今日,每当忆起当年的情景,父亲仍然总是非常感动。为了不幸中的万幸,为了那割裂不开的父子之间的骨血情谊。当然,他对我干妈一家也始终心存感激,念念不忘。对那惊险而又富于人情味的一段经历,我自然是不可能有任何记忆的。但,我也同样对干妈心存永难淡漠的感激之情。在最危险的关头,一个异姓母亲用她温暖的胸膛怀抱了我,保护了我,她曾经和我生死相依。
干爹干妈后来生了六七个孩子。干妈身体不好,始终没有参加工作,干爹卖肉,工资很低。我记得他们家的生活一直很困难。1970年2月,我从部队复员到太原机车厂做机车司炉,第一个月领到工资26元。我给家乡的大伯寄了10元,给了干妈10元。
10元钱,太微薄了,能抵什么事呢?它只表达出我的一点心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