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那样的日子,也是令人怀念的。我们像土豆一样不招人待见,却又谁家都缺少不得——谁家还没三、五个土豆似的满地乱滚的孩子呢。
作业总是不经写,我们三笔、两笔就能写完。剩余的时间浩浩荡荡,简直多得不知道如何消磨。于是,我们想起“八一”菜园子。
虽然命名为“八一”的菜园子,却与解放军并没什么瓜葛,但我们小小的心中只认为与解放军沾边儿的事儿,都是好的——当然,那里的菜也好吃。
于是,我们一边派人站岗放哨——学以致用嘛;一边偷偷潜入菜园子,开始大面积“扫荡”。
我们最喜欢的是西红柿、黄瓜,揪下来往衣大襟上潦草地蹭两下,或者不蹭,就可以直接享用。吃完这两样,茄子可以排在第三。有时候,最后,才会想起土豆。
夏天与冬天不同,若是冬天,火盆烧土豆会是我们的首选,一边左右两手来回颠着烫手的土豆,一边吸着凉气饥不择食地往嘴里送。可夏天不行。
我们屡屡得手。那么大的菜园子,丢几个果蔬、藏几个小孩子儿,真不算什么。但那次,我们还是被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逮了个正着!
如果不是篱笆上那个大豁口坏的事儿,就是丢三落四的王红一路落下的土豆泄露了我们的行踪——她的上衣口袋实在装不下几个土豆,何况还被她贪心地撑露了洞。结果,我只好充当了“信使”的不光彩角色,被潜送回家找大人来处理这桩“案件”。唉,一顿训斥或轻微的肢体接触是少不得的。
这么多年,仍顽固地爱着土豆。
土豆像居家的人,是我们平静日常中不可缺少的食物之一。你看呀:七碟八碗的大餐与杯盏之声一样,属于节日或宴请。平常的餐桌上,三、两盆碗,外加一碟咸酱小菜,就是舒心养胃的百姓日子了。如果逢到阴雨连绵的夏季,虽不像从前备战备荒似的整袋整袋储着大白菜、土豆,有一、两个土豆就行了,一家人也不至于抱着空饭碗。
现在的超市是懒人的天堂,一空车进去,一满车出来,衣食用度全部搞定。再不用在阴暗、潮湿的墙角苦苦翻找晚餐的内容,却发现泛着绿光的土豆生出鲜嫩、怪异的芽苞,不知该欢喜还是沮丧。
学校放假,把儿子“拯救”出来,除了宝儿似的嘘寒问暖,再就是犒劳他清淡寡水的胃。“吃什么尽管说!”可是这么多年,我听到的还是那句毫无新意的话:“有土豆就行……”
别以为儿子体谅我厨艺一般,免得我难堪,才通情达理、若无其事地出此下策,他确实对除了土豆之外所有的肉、海鲜并不怎么感冒儿。每每谈到儿子的身高时,面对瞠目结舌的种种疑问,像个注定得不了满分的学生——我真的说不清都给他吃了什么,使他见风就长平地升起1米88的海拔。
亲爱的儿子,我拿什么奉献给你,难道只有亲爱的土豆?!
多年前,曾有一作者问我,生活原本平淡无奇,我等庸碌琐屑之辈如何把它写得“花样儿”百出,有些“看头儿”。我灵机一动,便胡诌道:比如土豆,谁都吃过,天天吃、顿顿吃,还不吃得你绝食、轻生、对生活失去信心?但你试试土豆丝、土豆片、土豆块、土豆泥、土豆丸子嘛……
土豆差不多是北方人的第二主食了,没有它,无论贫寒还是富庶的生活,都将有个缺口。土豆朴素、温良、和善、合群,与什么食物一起炖,都不会抢了谁的风头,却又不至于迷失自己。说起来,土豆几乎没有什么副作用。像北方的人,憨厚、平凡、不太挑剔,总能保持“大局”的稳定、周全。
这让我想起文森特·梵高,想起《吃土豆的人》。那是他接触印象派之前最重要的作品。百多年前也许乌有的人啊,却令百年之后的一个“外国人”心绪难平。
是的,这是夏日一个浓睡刚醒的午后,一天又一夜的豪雨过后,难得的瓦蓝晴空,绿草,红花,鸟雀欢叫,蜂蝶乱舞,脚手架上正在升腾的城市,都是繁荣的种种迹象,但我却忽然想起陌生国度里那群吃土豆的人——
他们团团围坐,也许是刚刚完成一天的劳作之后。房檐是低矮的,四壁是漆黑的,外露的房脊像他们嶙峋的瘦骨触目惊心。他们清贫、困顿、憔悴、色衰,一盘土豆、几杯淡茶,显然谈不上营养。但是,他们的面容是松弛的,目光是平和的,尤其那盏昏黄的吊灯降下的温暖光晕,将他们严严实实地笼罩、覆盖……
“我要土豆!”土地就给了他们土豆;“我要团圆!”上帝就给了他们团圆。这些,就这些,已足够他们感恩的了。你看,他们只有坦然与沉静,没有一丝抱怨和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