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市容之后,父亲安排我们上戏园子去看戏,作为一个重要的招待项目。
在乡间,我记得也看过不少戏,但那都是野台子戏。在野地空场上,用棺板衫杆条席篷布临时搭起戏台,不建围墙,不扯布幔,远近村民随意来看。年轻后生们结成把子吼喊着挤头排,大闺女们辫子编得又紧又长在人群中扭来扭去,老汉们闭着眼睛数板眼,娃娃们又哭又叫吼破天。台上花脸红脸们管自翻筋斗打仗,或者老旦小旦站下来没完没了地唱。台上台下,又乱又热闹。
在戏园子看戏,也是又乱又热闹。别一种乱,别一种热闹。
正本戏开场之前,先唱垫场的折子戏。这时,观众们才络绎进场,你呼我应,认座叫茶,半个钟头静不了场。过道上,卖花生仁的、卖糖葫芦的窜来窜去;递拭汗热毛巾的忙得一头大汗,添茶加水的举重若轻将一把大铜壶在人头上舞出花儿来。
正本戏开台,场子里渐渐静下来。但递毛巾的和倒水的仍然十分忙碌。有人热了,要拭汗,就将一只手举在空中,在两厢楼角照场子的立即便把热毛巾甩了下来:一道白光,不偏不倚,半叠着的毛巾“叭”一声罩在手上。哪位观众渴了,不必耽搁看戏,把茶盖揭开好了,大铜壶高举在过道那里,一道水柱从壶嘴中飞去。那真是比大戏还要好看引人的把式!
但几位大娘却都趴在椅背上睡着了,二大娘淌着哈喇子,三大娘鼾声如雷。奶奶则一个劲念叨:
“一张票五毛钱哩!一张票五毛钱哩!”
突然,观众们满园哄笑起来。原来,那晚的戏是新中国成立初期轰动一时的新戏《小女婿》,而小女婿这时出场了。一个十来岁的娃娃,身着青布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十字披红,傻呵呵地出现在台口。那娃娃真叫可亲!我要和他交个朋友就好了。父亲得意地给我介绍:
“这是你干姐,来英!”
原来,戏班里的娃娃们得闲时,常到剧院左近串门。串来串去,来英就和我妈熟识了。这来英姐自幼被卖到戏班打戏,认那班主做父亲;新中国成立后班主下世,她就成了孤儿。戏还没学成,只好傻愣愣地扮扮小女婿。父亲动了恻隐之心,就认下来英做了干女儿。于是,我凭空有了一位唱戏的姐姐。
来英后来进艺校学戏,依父亲的姓改了艺名张美玲。她唱了许多年娃娃生,扮孤儿赵武或者杨文广,也还小有名头。多少年过去,她仍然不忘义父义母,常有来信,这都是后话。
却说第二天,小女婿登门。她留着男学生头,穿一身青布制服,活脱是一个精干的男孩子。进得门来,又喊爹,又叫妈,先扫地,后沏茶,在我们家比我还要占地盘。听说我爱吃面皮儿,她还亲自给我下厨去做。但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趁人不备,我在她手上狠狠地抓了一把,都抓出血来了。那小女婿委屈地哭了一场,父亲安抚了她一番,接着叫她翻筋斗,小女婿不肯翻,看看我说:
“我怕九十不高兴了!”
爹说:
“你多翻几个,他就高兴了!”
小女婿刹刹腰带,在我家两床一桌夹着的窄窄的地面上耍起把式来。“卟咚、卟咚”,她连着翻了四十七个。
爹夸奖道:
“好!比上一次多翻了五个!”
来英喘着粗气说:
“我这是给弟弟翻的!”
不知咋的,我一下子又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婿干姐姐。后来,她艺成演戏,当上了正经角色,我也看过她的演出。但,那都不足以和小女婿留给我的美好印象相抵,更不足以和她在我眼前翻的那四十七个斤头相比。
如今,来英不再唱戏。结婚生子多年了。和我们家的来往也十分稀少。忆及童年那一段,希望自己有兄弟姐妹吧。也许,天生孤独的人,也天生希望打破孤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