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下午,心情都是黯淡的,魂儿被春晓的电话牵出了好远好远。没有魂儿的身体,像一座没有生命的定型石雕,举步艰难。
童年好友春晓在长途电话中说:夏琪结婚了。还说,她不要他告诉我。春晓又说,因为都是好朋友,他忍不住还是说了。
春晓肯定听出我的情绪,声音里带了许多歉疚。
感觉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苍白寡淡了,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对夏琪很在乎。
对夏琪最初的印象,仍是那个扎小辫的小姑娘。那一年,母亲带我和弟弟去表姨家,表姨将一个小姑娘揽在怀里,不无骄傲地对我说:“快,叫她表姐!”
我呆呆地盯住了表姨怀中的女孩儿,女孩儿也信心满怀地期待着我亲切的呼唤。那一刻,我觉得这个小辫女孩儿像商店里的外国布娃娃:头发黄黄的,眼睛大而漂亮,睫毛很长,每一次忽闪都让人产生出美妙的联想。倘若不是第一次见到,我会情不自禁地抱住她。
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表姨又一次催促了我。结果却令全家人失望:我最终没有叫出“表姐”两个字。
那时我六岁。六岁孩子的嘴巴是最甜的时候,我的表现自然引起表姨的不悦。表姨甚至还动员母亲带我去看看医生。
母亲自然理解我的腼腆,她无中生有地辩护说:夏琪也就比我家聪儿早十来个小时,让他叫夏琪表姐,也着实有点委屈,你也要考虑一下小男子汉的尊严吧。
自此,我知道了那个扎小辫的女孩儿叫夏琪,而且知道了我天经地义地应该叫她表姐,虽然她只比我早十个小时来到这个世界上,虽然我们是转了好几道弯子的远亲。
但我不想这样叫,说不清为什么。
四岁的弟弟却是痛快淋漓的,表姐长表姐短,叫得满院子都是。刚才还不屑一顾的表姨自然高兴,对母亲说:“你家老二的智商绝对不低。”
应该享受的待遇没有得到,小小的夏琪自然对我没有好感——虽然“表姐”这个词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夏琪一直用她不满的眼光与我碰撞,直到她与我弟弟之间发生的那场冲突。
其实,那场冲突的起因也由我挑起。夏琪、我和弟弟,还有其他的孩子们在表姨家门前的樱树下玩搭积木,我和弟弟的“房子”恰巧缺少一块“方砖”,便向夏琪求援。夏琪给我出了难题:不叫表姐就不给!
我自然没有妥协;夏琪自然也没有示弱。
然而,弟弟却表现得非常果断,他行侠仗义一把抢过了夏琪的“方砖”。夏琪不乐意,争起来,两个人厮打在一起。弟弟为了表现自己男儿的勇敢,一拳将夏琪的鼻子打出了血。
我的拳头比弟弟还硬——却是针对弟弟的。弟弟在委屈的嚎啕声中,不解地看着我抱着夏琪奔向街头的一家医院。那时候,夏琪娇小的身躯乖乖地躺在我的怀抱里,时断时续的嘤嘤哭声让人怜惜。
这种感觉对我产生的深远影响直至今天,以至我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一直认为夏琪应该是我臂膀下呵护的一个恋人。
夏琪的鼻子根本没有看医生的必要。医生友好地摸了摸我的脑袋,没有开一片药就打发走了我们。
后来常想,也许正是那次的小题大作才赢得了夏琪多多少少的谅解。至少,夏琪再也没有因为我不叫她“表姐”而不愉快。但那一次之后的我和夏琪,却像被一个无形的屏风隔开了,她总是在就要进入我视线的时候,悄然躲到遥远的角落里。
尽管在同一个班里读书,我们的话却很少很少。念初二的时候,夏琪不仅成绩拔萃,在那所遐迩闻名的学校里也是小有名气的校花。她因不同凡响的美丽而得到许多莫名的关注,其中就有与我极为要好的同桌好友春晓。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动力和心思,作为班长的我顿生勇气和胆量,向班主任奏过一本后,又找了个莫须有的借口与身高体大的春晓干了一架,直到班主任将春晓调到另一个班级。
后来,与我和好如初的春晓在成为另一位女孩儿的先生时,把我当年的那一举动用一个词明了地概括出来:重色轻友。
这起打架事件的发生,使我和夏琪的语言更少。
高中毕业后,我成了一名海军战士,夏琪考上了当地一所师范大学。
那一天,我身着戎装,耀武扬威地在母校的小会议室里与同学朋友告别。当全班同学都从我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我的心里失落落的。
夏琪没有来。
我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心境与兴冲冲地奔向校园时迥然不同。
我悲壮地去了军营。送行的亲人很多,包括那位并不喜欢我的表姨,可仍然不见夏琪的身影。
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缄默的夏琪居然和我有着同样的心境,而她对待这种不求自来的情愫的方式便是逃遁。
我更没有想到,夏琪像一个聪明的小精灵,钻进了我的心灵,即便在浩波万里的大海上,夏琪也没有走出我的生存空间。班长时常拿我若有所思的傻样逗乐,并一定让我承认是在想媳妇。心里这才明白,我是真正爱上夏琪了。
后来受的教育多了,觉得自己已成了大人,意识到这份感情纵然落花流水,也不可终结良缘。但对夏琪的感情却并没有因此收敛。
于是,不再孩子似的故意疏远这种本来就有的感情。我开始给夏琪写信,这些信,完全是以一种亲情的架势在祝福和问候她——虽然我仍没有称她表姐。
煎熬了好长一段时间,夏琪终于来了信。夏琪的信尽管写了足有三页,却也是淡淡的,除了那种令人感动的关怀,便是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琐事——她也长大了。
将夏琪的每一句话都读进心里,便有强烈的激情,迫使我马上铺开信笺,涂抹下许多的文字——却没有寄出。我知道,需要冷静地压抑这份沉重的情感,就像磐石扼杀一颗脆弱的小草而不使其生成青枝绿叶一样。
很难。却不得已。
这样不明不白地写了许多的信,没有中断,也不似雪片。
这期间回家省亲,心急如焚地渴望见到夏琪。夏琪站在樱花如霞的家门前,高兴的眼睛里充满忧郁——那一年,夏琪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父爱的女孩儿更让人怜爱,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
我只能用默默的踱步来掩饰内心里复杂的情感。夏琪也如此。没有语言,一起走过的路却并不短。整个假期,都这样悄然度过。就要回军营的时候,我又去了夏琪家。表姨出了远门,家里只有夏琪留守。
表姨家的长桌摆在客厅的正中央,夏琪坐东,我坐西。屋里没有音乐,也没开电视;夏琪没有给我倒水,我也没有吸烟。我们互相对视看,互相沉默着,只让感情之电在交流。这种只有钟表滴答声的故事坚持了整整五个小时。
我不想说,但还是说:我该走了,明天还要赶路。
夏琪说:不能再留两天吗?
我说:我是军人。
夏琪便背转了身,去找毛巾擦脸。没有看见夏琪流泪,但我能感觉她是在用毛巾拭掉流落的泪水。
当我真要离开的时候,夏琪拿出一件精致的手织毛背心,喃喃地说:海上风凉……
夏琪将我送出大门外。在我跨出门槛后,夏琪将双扇大门关起,留下的小小门缝里,只剩下她那张美丽的脸蛋——夏琪就这样注视着我踽踽走远。此后,那张出现在门缝里的面孔久久地回荡在我的眼前,我时常感觉我的每步路每个举动都处在那双眼睛的视野之中。甚至常想那扇没有全部关闭的门是为我而准备的,我如果在门缝中去接纳夏琪温热的唇,夏琪肯定不会拒绝。可是,我没这样做。
后来,夏琪给我来信,说有件事想请我帮忙参谋一下:学校里有个男孩子在追她,该不该理他。
我心里飘过一片悲凄的云。我知道这已经不是几年前,我可以用拳头无赖般地教训追她的男生——她已经有了恋爱的权利和自由。
我无言,我违心地写下了许多话。譬如:倘若这个男孩儿非常优秀的话,你不妨答应下来。但这个男孩子必须是正直的、向上的、努力的、真诚的……
写完的时候,我不知道夏琪所说的那个男孩子是否具有这些十全十美的条件。反正,在我的潜意识中,没有哪个男孩子有资格向夏琪求爱。
夏琪后来回信说,那个男孩子已经退学做生意了,现在是一家公司的副总裁。
我似乎抓住了某种时机,几乎没有犹豫地写信给夏琪:一个在学业上不求进取的人,他不值得你爱!
夏琪很快吹掉了这个本来很优秀的男孩儿。
我想找一个山涧,为这一份爱情作一次祭奠,让清冷的溪流涤荡干净我心中关于这份残缺的爱的缕缕忧思。
以后,夏琪又两次请我做她的参谋,并将男孩儿的照片寄给我审查。我像挑选一部重要影片的男主角,进入眼底的只是对方的缺点——我几乎一点也看不见这些男孩儿的优秀之处。自然,夏琪完全按照我的旨意将他们抛得很远。
在爱情上,夏琪依然请我参谋。那时候,她已经束上了本命年的红腰带。我知道,我是不会为她选出才郎佳子了。在我看来,她冰肌玉体,是上帝专心制造的尤物,此等尤物,何辈能配?
可我不能再错过她的良缘。甚至,我们都明智地减少了彼此的通信,惟恐那份感情暴风骤雨般袭击了已经脆弱无比的情感世界。
又过了许多日子,我便接到了好友春晓的电话,知道了我的表姐——夏琪已经做了他人的新娘。春晓没有提起那个男孩儿的点滴情况,只告诉我说,在他们新婚燕尔的那一天,世界被雨笼罩了……
哦,世界上我最爱的女孩儿嫁人了!当我坐在海港的这间小屋里,心境被大海的狂涛搅乱了的时候,有雨悄然落下来,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