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黔北高原一个古老的村寨前有一条小河,小河上架着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小河水量不大,鱼虾螃蟹却不少。儿时与小伙伴们光着屁股丫子下河去摸鱼虾,抓螃蟹,不亦乐乎,往往被蟹螯夹得哇哇直叫,也舍不得离开这独一无二的乐园,直到大人们拉长嗓门喊吃晚饭了,才抬头看天:呀,日已西坠!天边的火烧云像朵朵繁花,抹抹红绸,那青黛色的石拱桥的剪影,衬着背后的天光,像用浓重的笔墨涂在纸上一样地古朴凝重,触目显眼,令人自然产生一种神话传说中关于天梯的联想;那弯弓般的造型,与经天的彩虹绝无二致,给人以恢宏磅礴之感。小河虽小,但逢大雨,山洪猛发,河水即如暴怒的狮群横奔纵扑,令人胆寒,不敢轻涉。而这古老的石拱桥却泰然自若,静静地躬着身,驮着人们过往。人们习以为常,安全地越洪跨湍,倒往往忘却了它的存在;而它,躬着身,却永远甘心做村人举足致远的要冲。
待我稍稍长大了一点之后,又步入了另一个趣味无穷的乐园——每天都要踩着石拱桥上学去读书。进入高小后,这乐园开阔得叫人乐以忘忧,探究天上日月星辰的奥秘,远远超过了捉鱼虾、抓螃蟹的乐趣。乐园里有个梁彦修老师,特别令人敬重,他作的画逼真传神,妙趣横生;他写的艺术字,或平面,或立体,布局精当,如雕似塑。学校每次出刊,他的书画别开生面,总令人注目,驻足忘返,潜心琢磨。他讲课言简意赅,比喻贴切,生动有趣。上自然课时,他给我们讲《太阳和它的家族》,说太阳热如火球,大像火海,给我们的脑子打下深深的烙印,那夸张的表情,惊恐的眼神,七十多年后的今天犹历历在目。他不但教给我们临摹实物,还讲解透视原理,而且让我们学会了宋体字和多种艺术字的写法。
梁老师个子高挑,体型清瘦,精神矍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晴,总是伴以真诚慈爱的微笑注视着你。他体质欠佳,很少像年轻老师们那样去球场上奔逐,但在家访学生的山间小路上,常常移动着他喘息的身影,洒下一路热气蒸腾的汗水。
我家的家务劳动十分繁重,因此缺旷较多,他自然成了我家的常客。我家离校十里之遥,羊肠小道,崎岖难行。一年四季,繁重的农活常常使我们兄弟俩不得不遵从母亲之命停课应急。但只要连续两天缺旷,梁老师便准会来家访,我们浓云密布的心就像久旱逢霖的花圃,顿时心花怒放。紧张繁重的农活使得母亲固执地留下我们不违农时,梁老师总能绕山绞水,语重心长地说服母亲。他最能体贴别人,即便饥饿了也从未在我家端过一次碗。家访结束,当他拖着疲惫的脚步摸黑返回学校食堂吃晚饭时,早已菜冷饭凉,但一想到我们第二天能到校上课,他就吃得更加有滋有味。
建国伊始,国家亟需大量建设人才,为了让更多的学生升学,学校决定毕业班学生住读上早晚自习,以便老师辅导。对此,同学们都一致拥护,我却觉得难于登天,因为我家根本就没有被子,要是将那唯一的一块“秧毡”(俗称秧槁荐)也拿来学校,家里的人盖什么呢?眼看着同学们都背褥携灯地进了学校,我多么羡慕和着急啊——这决定人生命运的关键一步迈不出去,只能无奈地在贫困和成份的桎梏下望洋兴叹了!这份沉重的心里负担早被梁老师察觉,下午放学后,便把我们兄弟俩留下温习功课。眼看着其他住校同学吃晚饭的情景,本就饥肠辘辘的肚子更加咕咕地叫了起来,我只能埋着头读书以分散饥饿的难受,哪知梁老师及时端来两大钵饭菜让我们吃了个实在。只要肚皮饱了,我觉得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又心不旁骛地温习功课起来。
上晚自习时,我们挨着同学们旁边借着豆苗般的桐油灯光看书。梁老师来点名查堂后,便在行间巡视,不时弯下腰来给同学们释疑,那弯弓般的身影,被灯光投到天幕般的墙壁上,我的眼里立刻产生了雨后新晴时天上正副虹的幻视,这面前的实体和壁上的虚影,依然七彩艳丽,绚烂照人!
哥哥悄悄问我:“我们没有铺,等会儿在哪里睡觉呢?”
“这热天来了,冷不进骨,就在教室的楼板上滚呗。”
下了晚自习,同学们走了,我正准备扫出一块地方来睡觉,哪知梁老师来将我们带到男老师大寝室,让我和他睡,哥哥和李剑雄老师睡,交待罢就转身出门去了。我们愕然不动,不知如何是好——不如此就没有睡处;可老师的床铺,这般整洁,我们脏兮兮的只要上去一滚,岂不被弄个污七八糟了吗?
那时,我和哥哥各自都只有一件衣服,补里补疤的,十天半月都难得洗一次;再加上干活流汗,衣服上的汗斑酷似地图,画出一片片灰白的斑块,只有碰到星期天出太阳,干活放稍时下河洗澡,趁机轻揉透水后,在河沙坝上晒干了再穿。因此,不光虱子起串串,单那股酸臭味,就令人掩鼻,怎么能去祸害自己的老师呢?
“快脱下衣服,我先给你擦背,你再自己洗洗澡好吗?”正踌躇间,梁老师端着一盆水进屋来说。原来,下晚自习后,他和李剑雄老师忙着为我们去烧洗澡水。我顺从地脱下衣服让梁老师给擦背,这水热烘烘的,从我身上一直暖进心窝里,我仿佛又回到小时妈妈给我洗澡时的情景。我扭头看梁老师,他彩虹般地躬着腰,在缭绕的水汽中依然微笑不语,多像慈祥的妈妈呀!啊,妈妈!老师妈妈!擦完背,他给我一条半新短裤说:“以后就穿这短裤睡吧。”他见我的裤子太朽,怕穿着睡磨烂了。同时,又给了双布鞋让我趿。我们的脚,一向都是“天然洗”:落雨下雪,泥浆雪水都可将脚洗“净”,所谓脏水不脏衣,只要用手一抹,泥浆一去,自以为就干净了;何况盖“秧毡”,本来就满铺泥尘满身灰,还用洗什么脚啊?可是现在,必须得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才对啊。
我上了床,软和舒服极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当第二天早晨起床穿衣时,十分诧异:这衣服怎么叠得整整齐齐,变得干干净净,不但没有了汗臭,而且还隐隐发出皂香?原来,昨晚上待我睡觉后,梁老师为我把衣服洗净烤干后才休息的。啊,老师,妈妈老师,你本就欠佳的身体怎能承受得了这深更半夜的劳累?你不但给我们传授知识,而且更身体力行地教我们怎样做人!
第二天放学后,我和哥哥分工:我在家煮饭,他上山找松油木,以备晚自习照明之用。我们捡来破瓦仰置桌上,在上面燃松油木,不伤桌子,居然也能凑合着看书,只是油烟太大,空气混浊,两个鼻孔被熏成了蛇孔,而且火光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梁老师说这太伤眼睛,把我们带到他的办公桌前,腾出大半张桌子来,让我们在他的油灯下自习,他一边办公,一边悉心辅导我们。我深深地感悟到,父母关心子女是再周到不过的了,但又有几个父母能像梁老师关心学生这样无微不至而又寄意深远呢?
总计一百几十个夜晚,我和梁老师同照一盏灯,同用一张桌,同睡一间床,同做一个梦,他一直乐而不疲地每天晚上为我们热水洗脚。人们不禁要问:非亲非故,他究竟为了什么?答案其实很简单:他认为这完全是在履行一个炎黄子孙对自己国家民族应尽的义务,须用不掺合任何杂质的真善美的情愫全力浇灌希望之花,务必不令其夭折。他念念不忘的是:国家需要富强,民族需要昌盛,教育需要付出,学生需要关爱。
进入夏天,气温渐高,我们原来放学回家煮一次饭,包到学校后,通常都要匀着吃两天,而现在,过一夜就变馊了,只好焙干后再吃,以减轻一点令人作呕的馊味。有一次去学校厨房焙饭,刚揭开饭篼盖,钻心的馊味立马弥漫了几间屋,同学们纷纷远远逃离,而我们必须一口一口地把它咽下去啊!消息不胫而走,梁老师捧着一大缽饭来了,问:“吴安怀,你们吃的哪样饭?”我难为情地回答:“豌豆饭。”“嗨呀!我早就想吃豌豆饭了,能换给我尝尝吗?”没待我们反应过来,他一下就把豌豆饭夺了过去,硬将那大缽白米饭塞进我的手里。他出门后,便将馊饭悄悄倒进了潲桶,再自己去煮饭。梁老师就是如此细致入微地关心我们而又护人自尊,巧妙得不露一点痕迹。
我们仍然不得不混顿顿拖天天地与馊食腐饭厮磨周旋,好不容易才熬到全专区统考这一天。这既是毕业考试,又是升学考试,我真觉月朗风清,因为逼近理想人生的决战时刻终于来临,是龙是蛇就在此一搏了。殊知麻绳偏从细处断,平时连感冒都未患过的我,今天却恶心呕吐,天旋地转起来,头如锤击,嗡嗡直响,痛得我在地上翻滚,长期的吞馊咽腐偏偏累积到此时发作,真是夺命之患啊!因为不参考就无异于在绚丽的人生殿堂门前止步!两年来的三更灯火五更鸡,几百个烈日冰霜,上千顿饥肠辘辘,都将付之东流!而且,遨游更加广阔的知识天地借以猎奇揽胜,充实自我,报效国家的梦想,亦将就此破灭!我呼天抢地,当地山区尚无诊所,老师们也一时不知所措。“铛铛铛”,开考的预备钟像炸雷在头脑中开花,像利刀在胃肠上戳绞,肚子一阵阵猛烈抽搐,痛得我在地上滚来滚去像个灰人,猛然“哇”地一下,翻肠倒肚地从口腔和鼻腔里冲出一大滩臭秽不堪的东西。老师们不无惋惜地说:“真是痛失良机呀!看来只有等明年再考了!”可梁老师深知“明年”二字对我意味着什么,那将是何等严酷的事实!他不顾脏臭,不断为我捶背、抹胸、揉肚。又一阵痉孪猛吐后,我软软地瘫在地上,一点不能动弹。梁老师躬下身,用报纸为我拭去脸上身上的涕泪和秽物,这谙熟而又永新的躬身,一下子把我拉回到小河、石拱桥……眼前的梁老师不正是我前进途中又一座通向天堂的巍峨的石拱桥吗?我迅速清醒过来:小河上的老拱桥把我送出了村寨,如今,波翻浪涌的大河上已架起一座绚似彩虹的新拱桥,我还不趁机跨越汹湍去到理想的乐园更待何时?于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涌动全身,我使出吃奶之力翻身跃起,犹自摇晃着瘦弱的身架。梁老师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焦灼的眼神化作欢愉的目光,立马上前紧紧搀扶着我。我仰望着梁老师,稳稳地步上面前的“新拱桥”,紧挽“石栏”,一步一步地向升学考场走去,向改变人生的考场走去……
擅长丹青的梁彦修老师就是如此这般地一直用心血渲染出他的得意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