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业开启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那是一所乡村初级小学。学生大部分是本村的孩子,四个年级总共五十多名童生。
学校的老师,乡亲们称他老五先生。我们喊他老五爷。先生解放前教过私塾,收过百余名弟子,在十里八乡声望极高。解放后私学不兴了,政府用他一技之长,擢任他做了人民教师。先生对我们很和蔼,从不见发火。特别对调皮的孩子,也特别有耐心,像对自家孩子一般。
他是我们那所学校的老师,也是校长。他教语文、算术、常识、体育、图画,总之,我们那小学堂,除了我们这些小子小妮,就他一个大人,上下课、放学摇那只铜铃铛的也是他一一他还是工友。我们最喜欢听他讲课,至今我仍常记起他吟诗《锄禾》时那半闭着眼睛的神态、那闷声闷气长短有致的声调;只是体育课常引得我们抿嘴笑,有时竟敢放肆地哄场大笑一一五十多岁了,老胳膊老腿,很是不听使唤,滾翻常歪出草甸子,这时我们便笑,他也只是笑。
我们从没有家庭作业。老五爷讲课很精当,每节课只讲约摸四分之三时间,剩下的时间便是我们的。比如教数学,他抓住概念要领重点讲,余下时间便把我们鼓动起来,接力算,对口算,比速算,不知不觉竟把课后习题全做完了,哪里还用得着回到家再作业!放学后我们便割草,便放羊,便摸魚,便爬树,便老鹰逮小鸡……因此,每次写周记不知不觉便是几百字,有趣的故事,生动的描述,情感的流露,直个儿象泉水从笔尖淌出来,老五爷看得直眯着眼笑。先生的治学,于我是影响极深,一生受用。
由此,我不禁想起了现在的小学生,常拿着笔怪难为地问:爸爸,妈妈,我今天作文写什么呀?是呵,写什么?到校上课,回家作业,完了睡觉。他们缺的是玩,就是不缺作业,没有自己的空间,少了自己的情趣,缺了自己的感知,能去写什么?确也难为了孩子。
那时,我们除了书本以外绝无什么其他书好读的,唯一见到过的课外读物,是老五先生来校、回家都夹在腋下灰色布包里面的两本书——后来长大才懂得那叫线装书——《千字文》《幼学琼林》。先生让我们每周熟背四句,后一周连起来背八句,再下周连起来背十二句……直到我们全部背会了,才给我们讲每句话是什么意思。记得先生让我们先背的是《千字文》,至今,有些话我还当做警句: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上下和睦,夫唱妇随;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接着又让我们用同样的方法背诵《幼学琼林》,至今有时还喜爱吟咏其中带骈体风格的句子:“心多过虑,何似杞人忧天;事不量力,不殊夸父逐日”,“披星戴月,谓早夜之奔驰,沐雨栉风,谓风尘之劳苦” ……
在我读四年级的冬季,有几天我们很是有些百无聊赖一一老五爷病了,两天没来了。我们便打雪仗,也堆雪人,但总忘不了似的每天照例到学校门口去两趟,有时竟背着书包、拎着小石板。有一天,我们商量要去看老五爷。各人回家一说,大人们给我们每人一样东西::封鸡、腊肉、红枣、杏干,还有大白馍、煎饼……于是我们赶集似的,过年似的,冒着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煞白的积雪上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脚印,一直踩到老五爷家的堂屋门口……
老五爷离开我们五天,终是要回来了,终是要陪我们走进泥巴墙茅草顶的教室,坐上方方正正的石凳,趴到破旧的木桌上。那天一早,雪霁初晴,太阳刚刚露出红的脸,我们便齐刷刷地站在校门口,眼睛盯着老五爷每天走来的那方,一双双大眼睛瞪得溜溜圓,一张张小嘴抿得绷绷紧,比课堂还安静。“老五爷来了!”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于是大家便一起喊:“老五爷来一一了一一”老远老远,他匆匆走来,象似在跑,寒风吹开他黑色的棉袍。我们“嗡”的一呼啦飞过去……
后来,我们离开村里的初级小学到乡里的小学读书。有一段时间家里做饭的锅不见了,烙煎饼的鏊子也没有了,家里也不再做饭了,男女老少都到队里的食堂吃大伙,用不着帮奶奶洗菜烧锅了,所以空闲时间就多了,我们便常常到那熟悉的校园里转几圈、玩一会,每次都会扒在办公室的窗口看看老五爷的办公桌,看看桌上一摞摞书本、作业簿。有一段时间一连好几次都见不到老五爷,很是不悦。后来听大人们说,老五先生犯错了,我们很吃惊。慢慢才从大人们的闲聊中得知,村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把家里的锅、鏊子等铁的东西都献出去了,集中到一起砸了去大炼钢铁。一次老五爷围着人家用土夯成的炼铁炉转了几圈,说了句“这能炼吗?温度不夠呀”,不知那个祸秧子把这事捅到了上头,老五先生便被人带走了,还挨了斗。我们实在想不出什么道理,也不明白谁对谁错,只觉得带走老五爷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过了没多久,食堂吃不成了,用泥巴夯成的练钢炉也砸了,成堆的炼出来像麻蜂窝状的钢铁也不知所踪了,老五爷便回来了,那所校园里又有了朗朗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