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北跪在床上,直到身体向前,伸展开四肢,趴在床上。泪流满面。那床像一艘飞船,载着他驶进那五颜六色的光芒旋涡之中。旋涡越来越大,扩大到整个宇宙空间。
5
第二天中午,在去卡尔里海的路上。秋快尽了,但阳光还是那么灼人,让皮肤感觉到了疼。他把汽车的窗帘拉上。他摸到背包里的硬物,才想起来是那本叫《死刑判决》的小说,他拿出来,没有打开书页,而是看到书后封面上的一段话,他嘴里低声在心里面喃喃着,像悲伤而漫长的呻吟:现在,每当坟墓向我敞开双臂,一个强大的念头都会在我心中升起,把我带回到生命的这一边,是什么使这一切成为可能?是我的死亡发出的冷笑。但要知道,我即将前往之地,既无劳作,也无智慧、欲望与斗争;我将进入之所,无人进入。这就是最后一搏的意义。他闭上眼睛,能感觉到日光从窗外透过窗帘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眼眸上。这温暖从回到望城来,对于他是那么的少有。望城是一个让他心寒的地方。此刻,他在享受着日光的抚摸,享受着刚刚喃喃出来的书上的那段话。
手机响了,打断他的美好感觉,他心里暗骂了一句,睁开眼睛,光线有些刺眼,他适应了一会儿。
是李嘉蓉的电话。李嘉蓉说,有人看到寻人启事,给养老院打电话说,在一个寺庙里看到你母亲了,我去确认,不是你母亲。还有人打电话说在垃圾山发现一具老女人的尸体,我也过去确认,不是。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刘东北绝望地说,没有。李嘉蓉安慰着他说,会找到的。刘东北很想骂人,但他克制住了。他说,我要崩溃了。李嘉蓉沉默了一下,说,对不起。刘东北说,你老是说对不起,有个屁用啊!他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的火气。刘东北说,你不要老说对不起,你应该说,你有罪。李嘉蓉说,只要你心里好受,那我有罪,我有罪。去卡尔里海路过他之前工作过的和让他父亲丢了性命的轧钢厂,那些烟囱林立的厂房笼罩在雾霾之中,有的烟囱还喷着火焰,犹如地狱之火。他庆幸自己逃出来了。李嘉蓉问,你现在去哪儿?刘东北说,卡尔里海。李嘉蓉问,卡尔里海在哪儿?我在这座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离开,再回来,都没听过说有个卡尔里海。刘东北说,你不需要知道,你需要的是好好看护好那些家属托付给你的老人!李嘉蓉说,嗯。谢谢你的忠告。我跟着工作人员出去贴寻人启事的时候,看见整座城市的墙上、电线杆子上,商场,隧道里,到处都贴有寻人启事,失踪或走失的不只你母亲一个……刘东北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失踪也像疾病一样,传染吗?李嘉蓉说,不是,我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寻找的人不仅仅是你自己……有更多的人跟你一样痛苦……刘东北说,哦。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如果我有魔法棒的话,我一定把你变成一个恶婆婆。李嘉蓉在电话那边噗嗤笑了一声,说,如果那样可以找到你母亲的话,我倒甘愿变成恶婆婆。祝你卡尔里海之行能带回好消息……
刘东北把那本小说《死刑判决》收回到背包里,他已没有了阅读的心境。那心境已然被阴沉笼罩,尽管窗外阳光明媚。
去卡尔里海是刘东北在乔乔宾馆里的临时决定。那时父亲还活着,他们一家三口在夏天去卡尔里海郊游。父亲还背了一顶帐篷,说,晚上我们就住在海滩上。小东北看上去很高兴,问,可以坐在海滩上看星星吗?母亲说,可以。小东北说,我可以和那些星星说话吗?母亲看了眼父亲,又看着小东北说,你想说什么,就对星星说吧。父亲举起握成拳头的右手向前挥动着说,向大海进发。小东北也模仿着,用他稚嫩的声音喊着,向大海进发。他们来到汽车站。汽车站熙熙攘攘的,有些乱。他们找到去卡尔里海的汽车,母亲抱着他上车。汽车开动的时候,他好奇地扒在车窗上,往外看着。窗外的事物,在后退着。小东北问,那些东西怎么不跟着汽车跑呢?怎么后退呢?母亲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即使回答了,他又会生出别的问题,没完没了。父亲昨晚半夜下班,有些困,倚靠在椅子上沉沉地睡着,还打起呼噜来。摇摇晃晃的汽车,让小东北也开始有了困意,他躺在母亲的怀里。
刘东北望着窗外,那些破败让人看了更加的触目惊心,仿佛那些破败是从每个人的身体内部开始的。车内的乘客也都昏昏欲睡,没精打采的,他们对窗外的一切已经见怪不怪了。或者说,他们习惯了那破败的风景。有个中年男人醒来,跑到司机旁边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司机把车停在路边。那个中年男人急匆匆下车。售票员说,有方便的,请下车方便一下,中途不停车啦。那些昏睡的人仍在昏睡,刘东北想抽烟了,站起来,下车点了支烟。车停在一堵残墙旁边,在残墙左面有几棵杨树,看上去树龄不长,很细,也不高。在一棵杨树下面是一个废弃的白色马桶。那中年男人向白色马桶跑过去,脱下裤子,坐在上面。他坐在马桶上,表情痛苦,看上去便秘似的。身后是一片荒野。刘东北偷偷拿出手机,趁中年男人不注意的时候,隐秘地按了一下,把中年男人的形象,拍下来。司机也下来抽烟,喊了那中年男人一声说,我给你停的地方很适合吧?中年男人说,本来,我想去那残墙后面的,可是我看到那里面更脏,再说,习惯了坐马桶,蹲在野地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会钻到身体似的,所以看到这个马桶,我就跑过来了,也顾不得什么羞耻啦。谢谢啊!司机望了眼刘东北,笑了笑,说,不错吧,我都觉得这个形象是一张好照片。刘东北知道偷拍被司机发现了,他脸红了,冲着司机点了点头,也笑了。那中年男人喊着司机,有没有纸啊?太急了,忘了拿纸啦!拜托。司机骂了一句,回车上拿了手纸,给送过去,捂着鼻子回来,嘴里骂了句,真他妈的臭。中年男人结束后,回身,下意识按了一下,才想到那只是一个废弃的马桶,水箱里是没有水的。中年男人尴尬地回车上,司机冲着刘东北喊,上车,走啦。刘东北再次拿出手机,又拍了一张,没有人坐在上面让他感觉更好,树木和马桶形成的构图,有了留白和更大的想象空间。他连忙跳上车。这次,他有些困了,昨晚上他并没有睡好。跪在床上,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启示,趴在床上哭了一会儿,眼睛有些疼痛。身体里的野兽开始躁动起来,他几次拿出手机想打那个名片上的电话,叫个女孩来的,但他还是控制了,最后,把那个名片扔出窗外。静寂的房间让他觉得世界都是空荡荡的,他像一个孤儿,失去了方向。如果说母亲是一种方向的话。失路之人,是的,失路之人。他曾写过一篇小说,他在手机上翻找着,其中有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