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真的把刘东北开除了。他母亲去闹了几次,也没用。他不想在父亲的亡灵阴影中工作。他这么劝说母亲的时候,他母亲含着泪,点着头,骂了几句父亲,也就算了。刘东北开始在家里写小说,给投了几次稿都被退回来了,但他仍在写,不是写作需要他,是他需要写作。写作让他的精神得到缓解,整个人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他又找了份私人的工厂开吊车,每个月有两千多块钱。又干了几年,小说也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他结过一次婚,没孩子,过了五年,离了。他母亲在六十岁的时候,把理发店兑出去了,之前自己交了几年保险,也算退休了。离婚的时候,刘东北已经四十岁。望城的经济越来越不好,他想着离开。跟母亲商量,母亲刚开始还有些难过,后来决定自己去养老院,看了好几家,最后选中了老来乐养老院。刘东北认识在S市的编辑,说能帮他找工作,他就去了。差不多有两年,他没回来过,突然传来母亲在老来乐养老院失踪的消息……
记忆像一张张照片,在刘东北的脑海里翻动着。咖啡凉了。天也渐渐被涂黑,巷子里的路灯亮来,看上去整个巷子更加幽暗。他决定在巷子里找家旅馆住一晚上。茫茫的黑夜,他的母亲置身在黑暗之中,或隐藏在黑暗之中,他无处找寻。也许只有母亲信仰的神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作为他生的一部分,他失踪的母亲,在这即将来临的夜晚中,让他坠入深渊。他看不到光,看不到啊!心脏跟着痉挛抽搐。但没有人可以阻止黑夜的来临。没有。也许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啦!这种可能也是他必须要面对的。犹如置身在黑暗的迷宫中,永远找不到答案和归宿。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心里面一阵钝痛,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此刻,自责和懊悔有用吗?他问老板,这附近有什么旅馆吗?老板说,顺着巷子往前走,几百米,你就会看到,有一家叫乔乔的旅馆。刘东北心里怔了一下,是当年的那个乔乔吗?是徐秋萍的母亲吗?她在徐秋萍被杀害后,就离开了镰刀巷。有人说,她跟一个有钱人去了南方。难道回来了吗?现在也有六十多岁了吧。
从咖啡馆出来,刘东北站在“头发乱了新潮发廊”门口,再次往里面看了看,他走了几步,推开门走进去。几个年轻人从椅子上站起来,问,先生,理发吗?刘东北摇了摇头,他仔细看着屋子里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没有了一丝当年的痕迹。没有。一个年轻人问,先生,你看什么呢?刘东北笑了笑问,你们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来过没?年轻人看了看同伴,说,我没看见,你们有看见的没?其他几个年轻人也摇了摇头。刘东北说,谢谢。屋子里的现代和新潮,在那一刻突然退变,回到了过去的样子。屋子中间有一个洋炉子,有一个理发椅。在洋炉子后面是他和母亲住的地方,门上挂了一个布帘。母亲工作的时候,他躲在里面看书或者写作。偶尔,他会看到母亲给人理发,那人的头发落在地上,被风吹到屋外的街道上。年轻人打断了他的回忆,问,先生,你有事吗?刘东北说,没事儿,就是进来看看,很久以前,这个理发店是我母亲开的。年轻人打量着刘东北说,哦。以前生意好吗?现在的生意老不好了,老板说,再这样下去,就要关门啦。刘东北说,那时候也是勉强够吃饭。他又站了一会儿。年轻人说,要不要理个发?不理发,洗个头也好?刘东北看到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孩站起来。刘东北笑了笑,对他们不信任似的。他转身走出发廊,年轻人在后面送出来说,你可以洗个头的,几个妹子是从南方回来的,活儿好着呢。刘东北摇了摇头说,下次,下次。年轻人塞给刘东北一张名片说,需要的话,可以打上面的电话。刘东北把名片揣在兜里,沿着巷子,向前走去。逐渐暗下来的巷子,已经被黑暗包裹着,犹如一条隧道,令刘东北有种窒息感。他回头看了眼发廊,那个穿短裙的女孩已经拿一个椅子坐在门口,跷着二郎腿,在吸烟。半空中轰隆隆的声音,他仰起头,是一架飞机飞过,几点亮光在尾翼上闪烁。他站着仰头看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走,看到乔乔旅馆闪着霓虹。他站在门口,点了支烟,抽完,推开门走进去。吧台后面昏睡的乔乔,抬起头来,问,住店吗?刘东北打量着乔乔,真的是那个乔乔,她看上去苍老很多,像动画片里面的恶婆婆,满脸的皱纹,还化了浓妆。乔乔说,看什么呢?我老了,不……你要的话,我可以电话给你联系,都是水嫩着的。刘东北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想说出自己是谁,但他没有。他说,来一个标准间。乔乔说,好。身份证。刘东北拿了钥匙来到二楼的房间,拉开窗帘往外看着。这个窗口竟然可以看到教堂亮起来的十字架,高举着光,竖立在教堂的顶部。他有些饿了,在咖啡馆他只喝了杯咖啡。他犹豫要不要去吃点儿东西,但那种熟悉的陌生让他有些打怵,想,天亮再说吧。保持饥饿感,会令自己更加清醒。隔壁咣咣的床的声音,让他由失神,变得愤怒起来,他想过去敲墙,给对方一个警告,让他们小点儿声折腾。想想算了。都是欲望的动物。他躺在床上,拿出手机,看到有人给他私信,是一家出版社编辑的留言。那是关于小说集《秉烛夜》的。编辑说,尽管删了很多,但还是在审。再等等吧。刘东北闭上眼睛,没有回话。半年多了,等来的还是在审的消息,他感到失望。隔壁的声音更加强烈,仿佛整个世界都要随着那声音坍塌下来。窗帘的缝隙仍可以看到那个十字架,众生在它的俯瞰之下。包括他失踪的母亲。一只小飞虫“嘤”地从耳边飞过,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也许是蚊子。隔壁的声音渐渐消停下来。他感觉到世界变得安静,安静地处于一种无的状态,万物都消失了,只剩下安静。但那只小飞虫又飞过来,在他耳边“嘤嘤”的,他伸手抓了一下,竟然抓到了,但因为用力过猛,他能感觉到他已经致那只小飞虫于死地。他接着昏暗的灯光,看着手心里那只被他捏碎的飞虫尸体,是他不认识的一种昆虫。他把手在床单上擦了擦,还是能闻到那飞虫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奇异香味,是的,香味。隔壁马桶冲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是开门,关门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刘东北翕动着鼻子要把那奇异香味吸进身体里。他幻视着,楼下的巷子里,那些鬼魂在行走,在呼唤着他。有人敲门,吓了他一条跳,从床上坐起来,问,谁?门外娇滴滴的声音问,先生,需要服务吗?刘东北没好气地说,不需要。听着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走廊里。刘东北倚靠在床头上点了支烟,眼睛再次透过窗帘缝隙看到那个十字架。他掐灭了烟,头朝着十字架的方向跪在床上,就那么跪着,跪着,跪了很久……他看到五颜六色的光在宇宙之中漫溢开来……众生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生存状态,在那五颜六色的,瑰丽的光芒下面……众生赤裸。他在寻找母亲的身影,在人群里呼喊着,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光芒下的众生是喑哑的。他记得有一次晚上从外面回来,偷看到母亲在帘子后面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