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暴雪都是戏剧的背景,挣扎的人们鬼魅般从黑暗中爬出来。墓地散发着死亡的味道。人们失去了方向,在迷茫的暴雪中,瑟瑟发抖。路淹没在雪中,人们饥饿地在雪地里寻找老鼠作为食物。没有引领的人,没有。人们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山峦,渐渐矮下去,露出平原的辽阔,但人们已无力走过去。人们在雪地里徘徊着,犹豫着,也许回到墓地,才是归宿,毕竟墓坑可以给他们温暖,而不是墙的冰冷和禁锢。天上仍在落雪,那不是雪,而是他们在天上的梦碎裂后落下来的碎片,那梦随着宫殿的坍塌一同落下来……碎片……墓穴里面的声音在召唤,是的,召唤……归来吧……这里将建造新的宫殿……只对你们这些苦难中的人们开放……一个坐在白色马桶上的男人在前面引领着他们……前行……
刘东北看到“一个坐在白色马桶上的男人”这几个字的时候,突然联想到刚才中途停车的时候,他拍的照片,他笑了,像一个预言,早已经被他写进小说里了。但那篇小说里,他没有写被那个坐在白色马桶上的男人引领他去什么地方。现在,他也不知道。那次虚构成为一个片段,一个幻象被记录下来而已。也许,此刻他可以幻想一下,那个男人扛起了白色马桶,行走在荒野之上……他暗笑了一下。如果西西弗扛的是一个白色马桶呢?他想到了加缪。扛着白色马桶的西西弗,看上去更像是对经典的颠覆,其实更是传承。他几乎笑出了声。
想到失踪的母亲,让刘东北的心情再次黯然下来,他闭着眼睛迷糊了一会儿。
从车上下来,刘东北沿着海边走。海边没有多少人,从那些人的口音判断多是外地来旅游的。他看到很多人在围观着什么,他也凑上前去。是一匹腐烂的马的尸体被海水冲到了岸边,那颅骨已经裸露出来,可以看到眼眶和牙齿间缠绕着水草……有人看到后,连忙转过身去,呕吐起来。刘东北没有,他看到那马匹站起来,向大海深处走去。海水在清洗着它的骨骼,看上去更加森白。海水在它的骨骼之间,荡漾着,犹如新的丰腴的肉身……这时候,海边管理员领着几个男人过来,喊着,让开,让开。他们几个人合力把马匹的尸体抬到一个网上,拖走……沙滩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但刘东北在沟壑里还是看到一截被遗留下的肋骨,像一把隐藏在沙子里的刀……人群望着被拖走的马匹尸体,继续在海边嬉闹。刘东北离开人群,继续向前走着,寻找着当年和父母来这里的痕迹,但好像都没有了,他走出去很远,来到一处海边的悬崖下面,这里好像是他们那次郊游晚上搭帐篷的地方。他想起来了,是这里,他是根据旁边的那块黑色礁石判断的,那礁石上不知道什么人在上面刻下几个大字,下一站,天堂。他在黑礁石旁边坐了一会儿,能感觉到当年的气息似的。他点了支烟,仰躺在沙滩上。但物是人非,当年的那两个人,现在一个在地下,另一个生死未卜……而他游荡在这尘世,寻找着那个生死未卜的人。他的母亲。那个生育他的女人。他被这个世界藏在了什么地方吗?还是被吞噬?还是……刘东北仰头望了望天空,有几朵云张牙舞爪,快速移动,着急投胎去似的。他突然对天空丧失了部分好感,再望眼前的大海,从他这个角度看,海水是高出地面的,随时都可能溢出来,淹没周围的一切。他躺在沙滩上,抽了支烟,稀落的游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没有去看,而是闭着眼睛。海风吹拂,有些冷。他从沙滩上起来,向身后的悬崖爬去。他坐在悬崖上面望着把海水摔碎的大海,有海鸟在水面上惊惶地飞,仿佛随时都可能被溅起的水滴子弹般射中,又仿佛海水有一种魔力在吸引着它们,让它们无法逃离。大海是撒旦的宫殿。这个想法莫名其妙地从刘东北的脑海里蹦出来……下面的那块能有十平方米大小的黑礁石下面是否就是通向撒旦宫殿的入口呢?
李嘉蓉又来电话,说,派出所说找到一个老人,我去看了,不是你母亲。刘东北没吭声。李嘉蓉说,你到海边了吧?我听到海水的声音了。我有很多年没去过海边了。卡尔里海好看吗?刘东北说,大海是撒旦的宫殿。李嘉蓉问,你说什么?撒旦吗?你不要太悲观,希望总是有的。你晚上回养老院来吗?刘东北说,不知道。李嘉蓉说,哦。也好。我每天都处于这些弥留之际的老人中间,我都老了。你看我像不像有五十多岁了。但为了生存,总要面对,哪怕是绝望。因为有一天,我们也会老的,也会死去……其实每个人都是生之囚徒……我们为各种义务和责任在服刑……每个穷苦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同命相连……这几年来的无力感几乎要把我拖垮了……刘东北不知道李嘉蓉跟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从心里对她也同情起来。刘东北说,你要不要也来海边度过一晚上?李嘉蓉说,不了。我还是坚守在养老院里等你母亲的消息吧!再说,你都说大海是撒旦的宫殿了,我可不想去看什么撒旦的宫殿。刘东北说,这也只是此刻情绪的一个映像,也许对于你来说,它不是撒旦的宫殿,而是别的什么……在我下面,有一块很大的黑礁石,上面刻着“下一站,天堂”的字样,说不定在你眼里大海就是天堂……李嘉蓉说,等找到你母亲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