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我妈的堂弟,一对双胞胎中的弟弟,家人、亲戚都叫他“小的”。没错,哥哥就叫“大的”。小时候,我不敢相信有谁的名字会起得这么随便,写作文时就改成了“小得舅舅”。他说改得好,小有所得,欣然接受,让别人也这么叫他。这个名字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后来连我妈都想不起他的大名是什么了。
小得舅舅21岁那年来到我们那个海边小镇,原本只打算待半年。后来,听说小得舅舅不走了,大家都高兴坏了。“大家”包括我妈、舅妈、我姐、表弟、表妹、外婆、姑奶奶和我,有的是喜欢他织的毛衣、帽子,有的是喜欢他设计的大摆裙,有的是喜欢他做的木头手枪和秋千,有的是单纯喜欢他这样招人喜欢的人。
当然也有人不高兴,包括我爸、舅舅以及几个做木匠、做竹篾匠、当渔夫的表舅。也难怪,他们都被小得舅舅“祸害”过。比如,我爸的渔网每次经他修补之后看起来完美无缺,可就是捕不到鳗鱼苗,出海一趟又累、又贵、又危险,把我爸气坏了。舅舅家有钱,桌子、柜子用的都是好木材,结果被小得舅舅看中了,把它们一个个改得奇形怪状的,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花纹和弧线,找不到一条直线。但作为小得舅舅忠实的粉丝后援团成员的我们都觉得很美。同理,可以想见我的木匠、竹篾匠、渔夫表舅们不高兴的原因。
不只在我们这些亲戚家,小得舅舅在镇上的口碑也是两极分化。粗略划分一下,可以说女的都喜欢他,男的都不喜欢他——考虑到我表弟、堂弟和邻居家的哥哥弟弟们,只能把未成年的男孩也归入女方阵营。
刚到镇上那阵子,每次小得舅舅和小得舅妈手拉手上街,拥挤的人群都会自动给他们让条路出来,连路两边的摊贩都不做生意了,抻着脖子看他们。不只是因为小得舅舅公然牵着小得舅妈的手,也不只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当然,他们俩确实长得好看,在我的印象中,小得舅舅年轻时鼻子很挺,嘴唇薄薄的,有点儿像演员谢祖武;小得舅妈大眼睛、厚嘴唇,笑起来嘴很大,很像演员蔡晓仪——更因为他们俩的穿着太鲜艳了。
小得舅舅总是穿着细格纹的西装外套,米色、黄色、褐色的细格子配色协调,看着很高级。据说这都是他自己改出来的,穿在身上特别合身,不像我爸和舅舅穿的那种松松垮垮的土西装。小得舅妈穿着色彩缤纷的条纹毛衣,据说是小得舅舅亲手织的,都是镇上的人们从未想象过的配色,深黄配浅紫,水红配墨绿,那么鲜艳,那么耀眼衬得其他女人都像是从黑白电视机里出来的一样。 二
我们温州人既勤快又爱学习,没过多久,每个妈妈都给女儿织了件小得舅妈同款的条纹毛衣。就连素来对时髦熟视无睹的我妈,也连夜拆了几件旧毛衣,给我姐织了一件红白相间的条纹毛衣。我见了也想要,结果织到第二个袖子时没毛线了。我妈拆了另一件毛衣,续了一只翠绿、玫红相间的袖子,我穿上以后看起来就像长了一只耀武扬威的麒麟臂。
好在没人嘲笑我,因为别人的妈妈的审美水平跟我妈半斤八两,家里的旧毛衣颜色也差不多。等大家把旧毛衣都拆一遍之后,整个镇上的女人和孩子都穿得五彩缤纷的。每次课间排队做操,我都感觉眼睛快被闪瞎了。因此,长大后在北京看亨利·马蒂斯的画展时,我就觉得,如果这叫野兽派,那镇上人们彼时的毛衣作品就是“神兽派”。大概是盗版太泛滥、太低劣,优美的原版也被拖下水,显得低劣起来。小得舅舅很快就升级了小得舅妈的条纹毛衣,加上各种复杂的麻花、镂空、浮雕花纹,还把袖子加大,变成蝙蝠袖,妄图用高难度技巧让妈妈们知难而退。但他低估了我们温州人锲而不舍的学习精神,妈妈们一见时髦风向变了,纷纷连夜拆了旧毛衣。没过几天,大家的条纹毛衣都加了麻花、镂空和浮雕花纹,针脚复杂得像迷宫,织起毛衣来就像在表演杂技。
我从小习惯晚上看电视时靠着我妈的胳膊,伴随着棒针有节奏的入睡。那阵子不得不改掉这个习惯。因为每次刚眯上眼睛就快睡着了,突然就会被我妈一把推开:“别靠着我!我挑针呢,被你弄得掉了好几针!” 三
织毛衣容易,做西装却难得多,况且布匹那么贵,没人敢轻易尝试。小得舅舅很庆幸自己还能好好穿着优雅的细格子西装外套。不过,镇上的裁缝店老板嗅觉敏锐,察觉到大家对那身衣服的垂涎,就盛情邀请小得舅舅去店里当客座师傅,尽管他从没正经学过裁缝。小得舅舅本来不愿意,觉得自己只是临时在这里待几个月,何况他那时的梦想是当童安格那样的大歌星,成为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后来在镇上待得久了,发现钱太不经花,孩子又快出生了,他就去了裁缝店。
没做几件西装,他就设计出了新的爆款——大摆裙。女人们每天排着长队在裁缝店门口等着量腰围。他还会改衬衫,普普通通的衬衫经他一改就像朽木开花了一样。他给我妈改过一件棕色格纹衬衫,我妈一直穿到被洗得薄如蝉翼不得不扔为止。裁缝店生意太好,钱太好赚,我妈劝小得舅舅自己开一家裁缝店。小得舅舅压根儿不听,那时他已经迷上木匠活儿,每天跟着做木匠的表舅刨木板,弄得满身都是刨花和木屑。
在小得舅舅那些变幻莫测的兴趣爱好中,我最喜欢的就是木匠活儿。他会按照我的身高给我做专用的靠背椅,给我做各种木手枪,不是其他人那种光秃秃的“白板”手枪,而是精心雕刻了手枪的每一个细节,握手的位置还有模仿橡胶的纹路。小得舅舅还给我做了新秋千,不是我爸做的那种一块木板绑两根绳子的简陋秋千,而是连搭在树上的横梁都经过设计的高阶、专业版秋千,绑绳子的圆孔外侧有弧形凹槽,打磨光滑,以免摩擦绳子。他越做,野心越大,很快就盯上家里的桌子、柜子、门窗乃至竹篱笆,先是小修小改,再是大拆大建,再后来干脆砍了院子里一株我外公亲手种的杉树。要不是我妈及时拦住,他还想跟海边造船厂的师傅学造船。
第二年春天,小得舅妈生了一个儿子,小得舅舅那些狂热的兴趣爱好总算暂时偃旗息鼓了。因为难产,加上卫生所的医生经验不足,表弟阿海出生时脑袋被拽变形了,头顶又长又尖。为了宝贝儿子,小得舅舅不再刨木头、想着造船出海,而是每天用掌心抚摸阿海表弟的头,努力把它压扁再捏圆。 四
小得舅舅是那年夏天走的。到了秋天,条纹毛衣和大摆裙在镇上已经不再流行了。后来我妈也把条纹毛衣拆了,织成了普通的毛衣。大家很快就忘记了他,除了我。因为我有靠背椅和木手枪,还有挂在水杉树上的高级的秋千。再后来,镇上的小孩流行玩用滚轴做的木板车,类似现在的滑板。我求我爸给我做一个,但他在之前的秋千板上钉了3个滚轴就算完事了。那时我就无比想念小得舅舅,就像想念他和小得舅妈穿的细格子外套和彩色条纹毛衣。那是一个格子和条纹的世界,一个有颜色、有秩序又变幻莫测、精彩纷呈的世界。
在我心里,小得舅舅和小得舅妈只属于那个世界,他们是神仙眷侣,来我们这里就像被贬下凡,地上一年不过是天上一日。
关于小得舅舅的消息都来自我的亲舅舅。听说小得舅舅回家乡后就开了一家裁缝店,生意很不错。后来裁缝店关了,他开了一家饭馆,做得一手好菜。再后来又听说他关了饭馆,学会了酿黄酒。到我上初中时,听说他不酿酒了,跟着家族兄弟们去新疆当倒爷,把温州小作坊生产的内衣、袜子、皮鞋卖给俄罗斯人。我不知道当倒爷和做裁缝、厨师、酿酒师相比是不是更有前途,更不懂这些选择之间的逻辑关系,只是以一个孩子的心思猜想,他跑那么远至少应该更有趣。背着行囊横跨整个中国,想想都觉得豪情万丈,我要是小得舅舅,可能还想接着横跨整个亚洲。每次遇到舅舅和小得舅舅通电话,我就央求小得舅舅给我捎一件马甲长裙和一顶小圆帽。没想到裙子和帽子还没到我手里,小得舅舅就从新疆回来了。
他是躺在担架上被送回来的。据说他是先在俄罗斯挨了冻,连续发烧一个星期,扛不住了才回到乌鲁木齐,后来查出脑膜炎的时候已经半身瘫痪了。
小得舅舅在县医院住了好几个月,我几乎每天都会跟着我妈去看他。他晒黑了,长胖了,剃了光头。因为一直躺在床上,看起来还变矮了。他笑着跟我说对不起,说走的时候太忙太赶,没来得及给我带裙子和帽子,等他好了再给我带。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他真的相信瘫痪只是暂时的一样。小得舅妈似乎也相信。尽管住在闹哄哄的多人病房里,每天只能挤在折叠床上睡几个小时,小得舅妈仍然像以前一样穿着颜色鲜艳的毛衣,认真地画眉毛、涂口红,像一只花蝴蝶一样在病房和走廊里飞进飞出。
不过,在小得舅舅住院的最后那段日子,我已经看到了一些变化。比如,小得舅妈不再涂口红,头发随便扎成马尾,乱糟糟、油腻腻的;比如,小得舅舅越来越胖,脾气也越来越差。有一次,我和我妈在走廊听见小得舅舅骂小得舅妈,说她太懒、太冷漠,不给他翻身,害他背上烂了个疮。小得舅妈哭着回骂,说日子过得这么惨,他还长那么胖,自己根本翻不动他。
之后没多久,小得舅舅就出院回家乡小镇了。那是我外公的祖居地,一个古老的水乡,在另一个县。那时的交通依然靠铁皮船,出入不便,我好几年没见过小得舅舅。后来听说他离了婚,阿海表弟归他,小得舅妈改嫁到了镇上一户不错的人家,又生了个儿子。又听说她经常回来看小得舅舅,给他带些吃的、穿的,还会偷偷给他塞点儿钱,小得舅舅都收下了,一点儿没生她的气。 五
上大学前,我陪我妈回那个水乡小镇探亲,相隔五六年,终于再度见到了小得舅舅。他变得更胖了,可能是长期瘫痪在家的缘故,还变得很白,躺在厨房旁边的阴暗角落里,白得像一只幽灵。大概是老远就听见我们来了,他很端正地坐在轮椅上,外套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只是下半身穿的还是棉毛睡裤,看得出外套里面也是棉毛睡衣。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如果你也曾看过谢祖武演的言情剧,见过他年少不羁、鲜衣怒马的模样,就会明白我的心情。在我心里,小得舅舅是谪仙人,早该回他的云霄宝殿去,没想到反而被贬了。
我妈坐在床沿上跟小得舅舅闲聊,问他腿怎么样了,同时尽量不去看床上乱糟糟的被子和衣服。小得舅舅说他一直在做康复训练,再过两年肯定能恢复,说着说着还拿出针和毛线开始织毛衣。婶奶奶在一旁说,小得舅舅闲着没事就爱帮人织毛衣,因为做工好,工钱比别人高很多。我妈讷讷地夸毛衣好看,趁小得舅舅低头织毛衣,飞快抹了一把眼泪。
我默默坐在旁边,看小得舅舅织毛衣。那是江南水乡常见的那种狭长的房子,前门是沿河的街道,门口映着河水的波光,亮得刺眼,衬得屋里特别暗,越往里越暗,到了厨房那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小得舅舅就坐在那片黑暗中,低头织着一件彩色毛衣。
如今,小得舅舅已经年近六旬,生活安逸富足。听说他闲来无事又织起了毛衣,还做起了裁缝和木匠活儿,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进展到砍树造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