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乘船去巴东拜访谭帮五,见过他的人不能肯定他是否依然在世,他们见他的时候是两年前,他已经90岁。在这样的年纪,通常只能说是几天前还见他活着了。时间刻不容缓,我们乘坐的是水翼船,速度非常快,开起来,就像在水面上飞翔一样,我暗暗盼望着这船的速度能载我们返回到一个老人的九十岁去。它是长江上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就是在走上水,也可以朝发夕至,一般的船要十多个小时才走得完的行程,它只要两三个小时。但船票很贵,一般民工、农民都不坐,他们坐大船,蜗牛般地顺着江水爬行。离开葛洲坝的库区,水位渐落,长江的原始河床逐渐出现,沙滩出现了,礁石群出现了,水流急促起来。二十年多年前我顺江东下的时候,心怀壮志,心高气傲,又是洪水季节,我的视线集中在高处和远方。现在是冬天,水落石出,大地删繁就简,清明朴素、长江真相毕露,老底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地露出来,我终于看见这河流在黑暗中都干了些什么,它一直在无休无止地泡制着的,是一一揽子伟大的自然杰作。无数的石头群、石头滩和沙滩陈列于两岸,随着每一段河流的地质不同,石头的样式、体积、色彩都不相同。“有竟起者,有独拔者,有崩欲压者,有危欲坠者,有横裂者,有直圻者,有凸者,有洼者,有罅者,奇怪不可尽状”(白居易)有的地段,石头是土红色的,像是恐龙留下的巨蛋。有的地段,石头是棕黄色的,就像一堆堆被铸成了积木形状的青铜,有的地方,巨大的石头彼此独立,穿著黑灰色的长袍,就像一群被流放江滨的怪物。石头们并不是人类,却深沉、阴郁、灰暗的、混沌未凿、深厚、庄重、肃立、对抗、保守、坚持、顽固……奇形怪状,都向内部凝集着一个什么核心,不是人类的大脑可以想象出来的,只是看见了,才接受世界也可以有这些形状,这样的形状也蕴藏着希腊雕塑最伟大的品质。有的地段像是癞巴巴的鳄鱼拖着尾巴从天空爬下来,临近江面,露出来的头却是一堆玻璃般平滑的化石。忽然绝壁裂开一缝,一条溪水流出,就像是乌黑的铸铁内部熔化,流出碧绿的玉来。野渡无人舟自横,一条小船停在溪口,一个少女从舱里钻出来刷牙,“忽独与余兮目成”(屈原)。这一带,是一群大象露出水面的灰白色脊背;那一带,一群吴哥窟式的佛像若隐若现;那一带,是河马的无数舌页;在峡谷的上半部,你的想象力正在一个巨大的盔甲生产车间驰骋,但在峡谷的下半部,你的感觉就像是出现了一个纺织工厂,岩石上出现了整齐的条纹,红黄相间,就像土布一匹匹展开在岩石的表面。又一片石滩出现了,姑娘和孩子们石头上晾晒衣服,一种古代的风俗,石头永远比衣服干净。又一处,堆着一本本巨大的石头册页,里面写着如何成为大诗人的秘诀,但永远无人能够翻开。又一处,两石对立,用李白的诗歌说最贴切:“对坐不语南昌仙”。又一处,是杜甫说的:“中宵斩白马”。又一处峭石,用屈原的话最为形象:“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又一处,壁画,杜甫已经说过:“鬼妾与鬼马”。又一处,岩石在高山顶如麻袋散开了口,无数的碎石倾泻而下,杜甫已经抢先说道“万人欲为鱼”。又一处,灰白色的什么东西的巨背,驮着一个城;又一处,一群头颅,思想,不是从公元纪年开始的思想,不是从猿人开始的思想,是从亿万年之前开始的思想。船在飞驶,一幅幅风景一晃而过,我一时觉得自己应该去成为一个亚当斯那样的摄影家,把这些石头拍一部分下来,月光下的巨岩、峭壁什么的,够忙一辈子的了。一时想着这河流可以产生塞尚那样的画家,它的色彩和体积多么接近埃克斯大师喜欢的风格啊。一时又想学着杜甫,把家搬到长江边上,他在长江边写了多少啊,一生传下来的1400多首诗,有437首是住在长江边的夔州时的两年里写的。我无法描述这日夜诞生着新美学、到处狼籍着杰作的工地,三十年前我心高气浮,看见的是峡谷高处的云雾,现在我虚怀若谷,注意的是石头,时间无情,不舍昼夜,我永远也来不及瞟上一眼的还有多少啊!我兴奋而绝望。在这河流上行进,就像进入了最伟大的雕塑工作室,另一次航行,我则说是油画的画室。另一次航行,我会说是水墨画的画室,再一次,我说是一部部交响曲。怎么说都很庸俗,很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小家子气,对不可说的就保持沉默,但我总是忍不住要摇唇鼓舌。一个人的写作总是攻其一面不及其余,注意了石头,就忽略了石壁;“方高驰而不顾”,就没有看见“枫林橘树丹青合”;注意了“屏风九叠云锦张”,就错过“银河倒挂三石梁”;沉迷于“黄云万里动风色”,已经“大江茫茫去不还”。一个时代攻其一面不及其余,注重了精神世界而忽略日常生活。一种文明总是攻其一面不及其余,把“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乎山水之间耳”“天人合一”玩到极致,就忽略了西方式的分门别类,研究、分析、利用、对象化、客体化。任何语言都是攻其一面不及其余,用古典诗歌表现长江,就无法用现代汉语描写长江,而后者,直到今天,也没有出现它的长江诗人。能够在宇宙中总是包罗万象,巨细无遗的是宇宙自己,谁可以取而代也?那个可能也穿著工作服,撸着袖子,但只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才事创造的大师,是神。人怎么可以描述神的工作,怎么可以谈论神的事业,人只能东张西望,然后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