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和语言无能为力的地方,技术却所向无敌,一路上,峡谷高处随时可以看见标着“135米”“175米”的牌子,提醒我水位就要升起来,时间不多了。来不及了,永远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我来了,我看见,但我说不出来。这河流已经造就了无数的长江诗人,屈原是一位长江诗人、宋玉是一位长江诗人、李白是一位长江诗人、杜甫是一位长江诗人、白居易是一位长江诗人、苏东坡是一位长江诗人……表达一个湖泊或者水库只需一个范仲淹或者一个梭罗就够了,千百年来,汉语已经为长江造就了一条诗歌与文明的长江,但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长江依然没有被汉语全部说出。昔日,诗人的语言统辖着人们对自然的认识。今天,“一切都运作起来,这运作还将推动我们一步又一步地运作起来,这样技术就将人从地球上甩出去,连根拔除。不知道您是不是害怕了,反正当我看到月球摄向地球的照片时,我是惊慌失措了。我们根本无须原子弹。人的连根拔除的事情已经发生,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只有技术的关系。这已经不是人生活于其上的地球了”。(马丁·海德格尔)对自然的大兴土木使诗人的语言总是落后于时代,他要么还没有找到话说,一切已经面目全非。他要么刚刚说出,世界已经“旧貌换新颜”,他总是被新的现实抛弃,成为无可救药的说谎者。
我们在暮色苍茫的时刻到了巴东。从震耳欲聋的船舱里走出来,发现巴东县城从天而降。昔日,前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博尔德·约翰·立德赞美道:长江两岸的山城“每一座都是一幅惊人的独特的画面,如果一个有天赋的画家前来作画,他必将得到丰富的收获。……奇妙的中国建筑和谐地镶嵌在四周的景物中,形成独特的整体,仿佛本来就是一件艺术品”。现在这些画面之一的巴东县城已经搬到峡谷最高处,仰着头,在江面上就可以看见山顶矗立着一排排白皑皑的装饰着马塞克的房子,看起来就像一群高矮不一的系着围裙、腆着肚子、戴着白帽子的厨师,抹着口红,帽徽是霓虹灯和广告牌制作的。长江上的那些新生产的县城你看过这一个就足够了,它们都来自同一条流水线。巫峡从奉节的大宁河口开始,到巴东的官渡口结束。谭邦五家就在官渡口。这个古渡在巴东新城的对面,同行的老黄和孙敏以前当过知青,信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当晚就要赶到官渡口去。大江茫茫,这边,宾馆、热水、晚餐、宽带上网……那边,一个就要涌起来的黑夜,里面是什么,不知道。两个老知青很坚决,一副就是要吃苦受罪的样子。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们走,下船,立即登上渡轮,就朝江对岸去了。在船上随便问问,不少人都知道谭帮五,笑道:来采访啊?十多分钟后,船已经到了对岸,“山从人面起”(李白)一条黄生生的泥巴路在江边升了起来。这是一个临时码头,老的码头已经废弃。以前是下了船就可以进入镇子,现在要坐一段汽车了。沿着泥巴路爬上去,汗稀稀,哮喘就要发作的时候,到了大路边上,看见了几个歪着轮子的小面包车,像是泥巴做的。一个小伙子热情地招呼我们上车,他说镇上唯一的旅馆是他姐姐开的,他姐姐卖的羊肉面是这一带最好吃的,我心里一热。面包车在山路上盘旋前进,那路不过是随便挖过几下而已,到坡陡的时候,车子冒着烟也挣扎不上去,往下滑,只好下车来推,七整八弄,好歹挣扎着上去了,把地皮撕的一片破烂。镇子两边是水泥房,中间是泥巴路。房子一般都是两层,钢窗,铝皮卷帘门或者钢活页门。木头很少,没有瓦,没有水井、没有石碾子、树没有出现,狗和猪倒是大摇大摆地当街而站,看起来有些像大城市的城乡结合部。镇子不大,但随着公路的盘旋分为两层,最高的这一层是核心地带、机关、商店、馆子、摊贩都在这里。问小伙子谭帮五住在哪里,说是住在下面那层。把我们带到路边的一栋楼房里,一伙人正在里面向着火,中间有一个烧蜂窝煤的炉子。一个女人站起来说,十块钱一个床位。就领我们去看,房间在地下,我以为是地下室,下去才发现这房子是建在山坡上,下面的一层背靠山悬着,打开窗子一看,长江就在下面,一个可以“开窗放入大江来的”的房间,心里喜悦,床也还干净,还有基本符合标准的卫生间,就住下了。收拾一下,就去那小伙子的姐姐家吃羊肉面。天已经黑了,那姐姐住在街对面,在泥巴里拔了几步,就到了。再次甩掉鞋底的泥巴,进去,又是一窝人在向火。姐姐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叼着烟,苍白,很瘦,能说会道。她说她早就不卖羊肉面条了,这边没有人吃。以前在老渡口的时候,她的羊肉面条就是巴东那边的人都要坐渡船过来吃呢。她说可以给我们做羊肉煮萝卜,也好。就笑笑,钻进去一个房间,忙去了。老黄和小孙,立即打开光圈、拿出笔记本开始工作。一问,坐在火塘旁边的一位老人就是一个老船工,也就不忙着打听谭邦五了。老人70多岁,长得很胖,多年不动的样子。他在航运公司工作,68年以前没有机动船的时候,是拿国家工分的纤夫,说了些拉纤的事情,前三年只管饭,三年后才有工资。拉纤可不是随便乱走的,你前我后,你左我右,要合力,不合力的话,要么摔跤,要么船不走。喊号子就是为了合力,又要使力,又要喊号子,声音当然下沉,但并不是男低音。那些文化人歌唱家却搞得好像是纤夫都是诗人,老是要抒情,表达痛苦、抗争什么的。伏尔加河船夫的号子如果是男底音那种唱,而不是从肌肉里挤出来的喊,纤夫恐怕早就滚进江里去了。老人告诉我,拉纤的人叫做桡夫子,纤夫是书上的说法。我才发现“船夫”“船工”“纤夫”都是文化人发明的词,我们跟着瞎叫,桡夫子们要么听不懂,要么很是别扭。我问,夜里面开不开船?老人说,夜里面就拢岸睡觉。“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连拳静/船尾跳鱼拨刺鸣”,他在杜甫的这首诗里面睡过觉,真是了得。他随便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每条河上的船不一样,大河走大船,小溪走小船”。他唠叨了一个小时,直到羊肉萝卜和米饭端上来,我就记住了这一句。我们采访的时候,大家都过来听,还你一言我一语补充着,后来问起谭帮五,我还以为一个九十岁的人,在外面名气这么大,在地方上是寿星,应该是大家尊重的人物,镇乡之宝,立刻就有人要一溜小跑带我去见他。但大家却神色异样,冷淡起来,仿佛我问的是一个外乡人。话不投机,只好闷头吃饭,羊肉切得很大,皮子用烟子熏过,吃起来很香。那姐姐一边看狼吞虎咽,一边抽烟,说,以前她家在江边上时候。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羊肉面一天要买一两百碗。为什么,老渡口是交通要道,这边汽车上下来的人要过江,那边的人要渡船过来换汽车继续赶路,十路九水的人都来这里。巴东那边的各种单位时不时都要坐船来这边开会,吃饭,玩耍,每天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充实得很。现在搬高,靠水靠不着了,种地又不会。搬上来七年还感到空虚,还是在怀念江边的老家,住不惯。又讲到祖坟的搬迁,让祖先在冰凉的江水里淹没,心里很不好受。但迁坟要钱哪,有的人家祖坟多,迁不起,只好把爷爷老祖的迁上来,其它就算了,她家还好,坟不多,全部都迁上来了。姐姐说,我特别苦闷,搬上来那年,96年,就学会了抽烟,现在一天要抽两包。她家的新房子看上去有五六百平米。我问她以前的房子有多大,她说不大,不能和现在比。其实我发现,移民们的新居比以前要好得多,搬迁使他们一跃而从前现代的生活水平进入了现代化的平台,除了地处偏僻遥远的位置,他们的居住条件与大城市差不了多少,卫生间、电视机、沙发、阳台、防盗门什么都有,但那姐姐还是望着山崖下的黑茫茫的江水发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