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峡水利枢纽环境影响报告书》(科学出版社中国科学院环境评价部长江水资源保护科学研究所1996年出版)第45页说,“三峡全长194KM,坝址位于西陵峡中段,距离峡口南津关34KM。受蓄水影响的是坝址以西至白帝城长158KM的江段,即瞿唐峡和巫峡的全部、西陵峡西段。受泄水影响的为三斗坪至南津关长约34KM的江段。在洪季,坝前水位升高80米、而峡口奉节约升高30-40米。在枯季,水位升高百米以上,至忠县还升高50-60米。水面增宽和流速下降最明显的也是在枯季。夔门及附近的悬崖峭壁和峡感减弱。”现代技术的枯燥资料数据往往遮蔽了大地上的具体情状,“水位升高百米以上”,“135米”“175米”只是一个个数字,计算机一拨,尺子一量就出来了。从经济上来说,政府的移民政策并没有亏待老百姓,但某些东西是任何政策也无能为力的,比如故乡。它并不是可量化的、几辆卡车就可以搬走的东西。人们几代人、几百年才可以收拾出一个叫做故乡的东西,“入门四松在、步履万竹疏,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 邻舍喜我归 沽酒携葫芦”(杜甫诗草堂)。故乡,是那村口一棵三百年的老树,下面的故事包括某某的奶奶就是在这里吊死的。是一口老井,用这口井的水做出的豆腐已经在一个地区驰名三百年。是每一个家距离渡口的远近,这个远近依据的是先来后到,“先据要路津”的历史规则,关系到家族的兴旺,事业的发达。那是炊烟、乡音、咸菜、气味、绰号、段子、无数的故事现场、青年时代谈恋爱坐过的石头,童年拣水柴的沙滩、这是三百年前由于某些乡亲对祖宅离长江最近的老某家日积月累的嫉妒引发的血光之灾,以及后辈的“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迁移其实就是把地理位置、风水、先来后到的历史形成的经济、文化、记忆以及它们潜在的等级一律抹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平台上,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包括传统。
次日,我们下到官渡镇的下面那一层公路,找到了谭帮五,他刚刚种完土豆从地里回来。就像是刚刚从梁山下来的一个老掉的“浪里白条”,91岁。去年在江边干活的时候,跌了一跤,泡在江水里两个小时,头被划开一个大口子,皮子白花花地翻出来,自己拣根棍子,把泥巴凝血刮掉。去医院缝了四十多针,现在刚刚痊愈。黑布缠头、黑棉衣、黑棉裤、泥巴布鞋,以前当地的男子们都是这样打扮,姑娘喜欢,酷哥。现在只有老头子才这么穿了,而且是老派的老头子,新派的老头还不穿。他对我们的到来一无所知,显然没有人通知过他。他家的客厅很大,千篇一律的客厅,电视机、沙发、宣传画、中间支着一个电炉。他抽旱烟,手上总是拿着一根很重的长烟斗,是他父亲传给他的。脸上皱纹密布,双目精明有神。我摸了摸他的手,坚硬、粗糙。在这客厅里,他依然是家长,儿媳妇要去买点什么,他翻开上衣,摸出一包用手巾裹着的钱来,点一张递给她,又照旧裹了,塞妥帖。但他给我的感觉还是与这个家格格不入,就像刚刚从长江里捞上来的一个石头,湿淋淋的。他是土家族,讲的是汉话,楚地方言,很难听懂,许多话要他那个50多岁的儿子再说一遍,但他儿子也只听得懂一部分,一些话只明白意思,无法转述,尤其是那些关于船、关于河流、关于昔日江湖的话,已经随着时间沉下去了。他的孙子,高中毕业,则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他爷爷说的那些,课本里面不说。谭帮五是文盲,一字不识,但历尽沧桑,已经无所不知,其实知道什么,从来不需要文字。他知道的太多,但没有说的习惯,说什么呢,不就是过日子,吃水,活命。在我们看来,他那些沉默着的应该大说特说,而且写一本厚厚的书。他喜欢我们问他,他高兴他自己的历史和经验被人尊重,奉为至宝。如果屈原、李白意味着一条古典主义的长江、三峡大坝意味着现代主义的长江的话,那么谭帮五则意味着与之相依为命者的无名者的民间的长江。他的一生是一条长江,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八岁的时候,他爷爷第一次把他的抱上了船。这地方的风俗就是杜甫说的“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ye(舟+枼)子/峡中丈夫轻生死/少在公门多在水。”上了船,他的“百年生计一舟中”(白居易)的一生也就开始了,“宁死于长江,不死于沟壑”。“巴童荡奖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欹帆侧舵入波涛/撇旋捎濆无险阻”。到11岁,就当驾长,就是船老大了,天才。当船老大要会看水,“长江的水三分钟变化一次,有些人看了一辈子,都没有看清楚”。到20岁,已经是老江湖了,上重庆下武汉,运灰面、煤炭、盐巴什么的,一个人养着全家18口人。他这个“江湖”,不是范仲淹所谓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那个江湖。“十年可出一个举人,十年难造一个江湖”,他这个“江湖”,就是在长江、洞庭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江湖。长江里几千个石头,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水面上的,水底下的,个个都要记着。有人就是只记岸边上的树,结果树被人砍了,看错了水路,翻了船。一般人知道的三峡也就是书上说的那么七八个地名,他说出来的地名却密密麻麻。闭着眼睛,他为我数落三峡某一小段的地名“奇石滩上面是大磨小磨,北岸是枣树滩、裤套子滩、南面是灰包洞、孔明杯、霸王楚(一个险滩),还有“碟子大块天”、老鼠处(一个险滩)、横石矶、刀背石、霉胡子、空湾坨、九石子、银窝子、牛屎滩……纤绳拉的木船才知道这些地名,机动船就不知道了。现在就更不知道了,许多都在疏通航道的时候炸掉了。“河不是直的是弯的。”“哪个礁石是朝上、横着、朝下都要搞清楚”。“每个季节水位不同,滩的响声就不一样,滩声一变就得另找航道”。“每个滩的响声也不一样,晚上看不见,一听就知道是哪个滩”。“莫说一条船,就是一只蚊子飞过去我也看得见”晚上也要开船?“当然要开,要闯国民党的关卡、逃税噻”。“巴童混不寝/半夜有行舟”(李白)想起昨天那个七十岁的老头说什么“晚上就拢岸睡觉”,原来他说的是国营单位的事情。“耳朵听好,眼睛看好,善恶两分”。谭帮五一字不识,说起话来,却可以从盘古开天、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唐宋元明一直到曾国藩、蒋介石一路道来,都是在过去在长江上道听途说记住的。当驾长要领着喊号子,号子一声高一声低,有一定的韵律,但内容要驾长根据路上的情况自己编。最基本的号子是关于地形和在这个地方该干什么的,说的是长江沿岸不同地点的地名、情况、提醒纤夫们注意到了某个地方,路要怎么走,脚要如何踩,帆要挂多高等等。驾长的工夫在于,他领号子不能重复,否则纤夫们听得昏昏欲睡,哪里还拉得动船。他就像一个河流上的盲诗人荷马,使书本上的话本、谚语、成语、对联、历史故事和江湖上的各种奇闻逸事都成为活在口头的话,像长江一样流动起来,奔流在长江和它的无数支流的草根阶级中间。他最喜欢说的两个字是“仁义”,“三国讲仁义,瓦岗讲英勇,梁山讲根本”他总结道。天上地下、忠臣、寡人、欺君之罪、李林甫……之类就是今天的博士也觉得硌牙齿的词语,他说起来就像说长江里的鱼。领号子的什么都可以讲,哪个纤夫不使力,还可以编两句刺他一下。他把“十三太保”编成船上的十三个纤夫:“大太保站船头手抓乌毫(就是在船头撑杆的那个),二太保站栋杆,手把梢摇,三太保站桅杆手撑纤篙,四太保手拿瓜瓢(做饭),五太保手抓篾条(负责收纤靠滩)……每个河段的船不同,拉船的风俗也不同。热天,四川纤夫一丝不挂,湖北的纤夫的就要穿段裤。热死也要穿,风俗不同。喊号子用的是川腔,四川那边是本腔,湖北是学四川那边,所以要憋腔。总是没有四川人喊得好,“哦,重庆那边下来的船帮喊得才好吔”。当驾长就是要认水,有一回,一个老板要运一船货去下水的武汉,当时水情非常复杂,许多船老大都不敢接这船货,因为认不到水。他蹲在长江边看水,看了好几个小时,答应了,这一趟换得的粮食够吃一年。“要会借力打力,为什么我可以躺在江面上一动不动就渡过江去,就是借了长江的力”。朱熹说:“看圣人之言,须知其味。今且以知者乐水言之,须要仔细看这水,到隈深处如何,到峻处如何,到浅处如何,到曲折处如何,地有不同,而水随之以为态度,必至于达而后已。”谭大爷并不知道庄子老子说们说过些什么,他的道理,是河流教给他的,却与圣人之道殊途同归。他知道屈原和李白,他告诉我,当年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乘的是官船,气派得很。谭帮五一生最辉煌的日子是上世纪的四十年代,胆大包天、飞扬跋扈,国民党的保长要拉他的堂弟去当壮丁,他就把保长暴打一顿。最后敌不过政府,只好躲了起来,又送些东西把事情平息。他已经成为官渡口德高望重之辈,是当地的袍哥二爷。入朝见嫉,由于太重义气,由于年轻轻轻,就得志于江湖,“胆子大到天都敢日”。那时代“飞扬跋扈为谁雄”还不是贬义词,得罪的小人也不少。1952年他被逮捕,罪名是恶霸,那是一个不由分说,不问青红皂白的时代,判为地主,还有个田亩的数量,判为恶霸,那就是凭感觉、印象了。他的罪名来自一个江湖上的故事,当年有一条四川来的船在官渡附近翻了船,按照江湖规矩,翻了的船别人就可以去打捞,村里许多人都去打捞财物。船老大逃命上岸后找到谭帮五,请求给点盘缠回老家。谭二爷,二话不说,取下手指上的金戒指给了四川人,那人拱手相辞,回老家去了。这件事情被谭的一个表弟在若干年后编成另一个段子在关键时候告发,说那个金戒指是他打捞上来的,被谭抢了去,不给他就要剁手指云云。四川人泥牛入海无消息,这件事没有证人,那表弟怎么说就怎么了。他离开长江,到劳改农场去接受改造。就是在农场,他也是不同凡响的人物,管教干部对大地上的许多事情搞不清楚,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施肥,马怎么喂,羊如何放等等。而他以前吃的是水,陆地上的事情只是道听途说,东张西望,偶尔玩玩,却会了,而且精通,干部省得麻烦,就干脆只是管教着他,而把大地上的事情交给他管,管春种秋收,管分派活计。17年后释放回来,他已经成为水陆两栖的农民,既擅长如何靠水吃水也精通怎么靠山吃山。但故乡不要他,干部认为他有前科,不允许他回家,把他弄到离家十多公里的一个山区又呆了10年。1979年才得以回到老家,已快要七十岁,他并没有被打垮,他重返长江,生活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