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当劳、肯德基、可口可乐、名模广告、化妆品、各式各样的世界名牌,从那些时髦的大橱窗望进去,与在巴黎或者纽约的橱窗所见者并无二致。但人们一开口,你听到的就是古老的四川方言。解放碑的购物中心令我产生一种分裂的感觉,一方面是人们大大咧咧的举止动作,满街哗响的生动清脆的四川方言,令我这个四川籍的外省人听着亲切,颇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虽然身在云南,但我父亲一辈子对我说的都是四川话。对于我,这种语言来自我父亲,来自沱江边上一个叫做南津驿的小镇,可以上溯到于氏家族族谱的开头,上溯到古代的长江流域的巴人。另一方面,那些巨大的建筑物、玻璃、瓷砖、电梯似乎只是与英语或者普通话有关的某种生活。两种完全格格不入的东西拼贴在一起,一方面是与时俱进、日新月异的产物,一方面是古老时间以不变应万变的产物,是满大街的“乡音无改”。如果周围的人都不说话,你看上去这里似乎就是纽约、香港的步行街或者斯德哥尔摩的皇后大道。但他们一张口,又仿佛是欧洲最时髦的商业步行街的行人都忽然被换了舌头,说起四川方言来,发音是从古老的长江流传下来的那种,是适合于传授榨菜与椒盐麻辣腊味烧卤的那种,是适合于李白苏轼这样的诗人吟风弄月、天马行空的那种,或者潭邦五那样的船老大在朝天门码头上喝五吆六的那种。
现代主义其实是一场英语领导的全球运动。在中国,它至少也是普通话领导的运动。四川方言无论怎么听与现代主义的标准都是别扭的,它完全不适合彬彬有礼地站在麦当劳的柜台前点炸鸡腿、热咖啡和汉堡包。在中国,普通话在四川最难推广,一讲普通话,四川人的舌头就硬掉。我父亲,四川资阳人,在政府里面工作一辈子,没有学会一句普通话,而是逼着同事听了一辈子他的四川话。所以,癸未立春这天的上午,在解放碑,在古老的四川话和日新月异的当代现实之间我有点感觉分裂,思维混乱。但转过一个街口,就看见无数人在小吃街上埋头猛吃麻辣烫,令人直咽口水的川味从一个接一个的小吃铺子里漫溢到街道上,这就对了,重庆真像毕露。什么西装领带、站在黄线外面等候、左手使叉,右手拿刀……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家街边一站、一蹲,一靠、裤子一撸,领带撕开,埋头猛喝,凝神细品,汤泽汁液什么的把瓷砖地面弄的滑腻非常,一不当心就要滑倒。这些现代主义的瓷砖地面可不是为重庆小吃的卤泽汤水设计的。许多拎着竹篾扁担,衣服褴缕的挑夫,在人群间穿来走去,寻找活计,大家也不会白眼看他,怪他有辱现代化的斯文。那些食物的历史和长江一样古老,令世界各地的游客慕名而来,他们当然不会在一个叫做重庆的地方舍弃古老而伟大的火锅直奔麦当劳。
2月5日,我在一家旅馆结束了长江之行,乘飞机返回昆明。走之前,我走进昨天发现的一条即将拆除的旧街道,在这里,重庆的日常生活依然像榨菜那样缓慢地腌制着,人们在街道边上打扑克、敲麻将,补鞋匠靠在墙角落打盹,老人们坐在茶馆里聊天、下棋,老妈妈提着蔬菜篮子悠悠地往家去,找到活计的挑夫满头是汗坐在石坎上休息,这生活现场令人想起李劼人的小说。我钻进昨天吃过的那家小馆子,再要了一碗肥肠粉。老板依然像20年前那样,朝着里面的伙计用乡音吆喝一声:肥肠粉一碗……他把那个碗字唱得转了一个弯。那一刻,我感觉到时间并没有前进,就像永恒的长江。
“却顾所来径苍茫横翠微”。(李白)对于我这个时代来说,一切都是应该的,合理的,无可奈何的。但对于时间来说,那就是一回事情了。
2003年2月25日至
2003年4月14日星期一
下午8时26分完稿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