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小贩人卖冥钱、冥纸、土香什么的,随便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鬼,都笑着说小时候见过的。同样的问题换个地方问,人家恐怕大惊失色。他们描述的鬼与根据《聊斋》改编的电视剧里面的那些形象差不多,蒲松林创造的话语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实在广泛,其实哪里有鬼,鬼就是文化上关于死亡的一套话语系统。我在神秘主义、知识的有限性上相信鬼世界的存在,我确信并非一切都是可以用数字来计算的,世界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在到达他们复杂的计算之巅的时候,总是发现他们成为了神秘主义者,鬼神游走在科学的最深处,在科学以为一切难题都已经演算完毕,答案出现的时候,忽然露出一张鬼脸来,咧嘴一笑。
我一直喜欢黄山谷的书法,少年时期就一直看,有一本《黄山谷书墨竹赋等五种》,每年都要拿出来翻翻。到了长江边的涪陵,在江水中间的石头上看见他的字,才知道他晚年被贬到涪陵,“落木千山天远大”,“出门一笑大江横”,就住在白鹤梁对面的江岸,据说每天写字,流下来的墨水把长江染黑一截,那一带的鲤鱼都是黑的,称为墨鲤。在长江边,他的书法越写越好,是长江使他觉悟了书道。他说:“晚入峡,见长年荡浆,乃悟笔法”。白鹤梁,是长江中的一群黑色的石头,每到春天和冬天的枯水季节,它就像一条巨鲸的脊背那样露出来。仿佛长江的灵魂,一现身,人们就要去祭祀膜拜,诚惶诚恐,看看大河之神在黑暗中又干了些什么。人们在上面刻字铭文,唐人、宋人、元人、明人、清人、民国、毛时代的地方官员,都在石头上留下痕迹,渴望着他们名字能够依赖大河灵石而不朽。从唐代开始,白鹤梁就成为神话、传奇。一个传说是有道士于水落石出的时候在石头上修炼,水涨,石头消失,他羽化为白鹤飞去。人们还在石头的一处刻了两条鱼,相信石鱼出现的时候,就意味着丰年吉兆。后来科学界发现,这两条石鱼标示的水位与涪陵地区的0点水位很接近,成为一个水位的标准尺度,那些题刻也可以视为一个古代的水文历史记录,一座记载了1000多年以来长江上游枯水水位表的“水文站”。库区蓄水之后,水落石出就不存在了,白鹤梁将永没水中。补救的办法是,在石梁周围建造一个玻璃罩子之类的东西,就可以随时参观了。但白鹤梁的神秘在于水落石出,它要整条大河在某一年缓慢地落下去,才现真身,而且这大自然创造的伟大仪式通常每十年才出现一次,一个人就是一生住在涪陵守着,也就是几次机会而已。这水落石出的神秘仪式令人感受到的是时间,是比人的历史更长久的造物者的力量。我是幸运的人,癸未年的正月初三,白鹤梁再次水落石出,而且是最后一次,我是前往参观的最后一批人中的一员。明天,这里就要封闭施工,开始建筑水下展厅了。我们乘着小船渡过长江的一段,驶向距江岸100米的白鹤梁,石梁长约1600米,宽约15米,并不是整石,而是许多石块组成的。那些石块上刻着各种字体的汉字,被江水打磨之后,像是刻在铁鼎上甲骨文。有的石头被雕刻成鱼,有的上面刻着白鹤。一位1963年在涪陵当专员的官员刻的文字对那些古代的题刻评论道:“尽管有唯心的观点 贵在四代文”。题刻内容大多是赞颂山水,祭祀神灵,到此一游。黄庭坚题刻没有单独用一块石头,而是随便题在另一幅石刻的一个角上,他题的是:“元符庚辰涪翁来”。果然不同凡响,什么也没有说,却字字珠玑。“来”已经足够,已经是造化,在着,如此,还说什么呢。石梁很滑,长江簇拥着它,像是要把它推走,它不动。以动着的河流观之,石头一直在动。以不动的石头观之,河流是不动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孔子说的是川流,也是石头。河流的灵魂是不动的,它现形于石头。我看见了那两条唐朝游过来的石鱼,水灵灵的,我慢慢靠近,蹲下来,摸了摸,它体温冰凉。
重庆是从宜昌开始的长达六百多公里的三峡大水库的终点。我们到达重庆的时候是公元2003年的2月4日,举国正在放假,大都会喜气洋洋。过春节与国庆节、五一节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大红大绿,大吃大喝,张灯接彩,红旗飘飘,标语挂起。重庆是长江流域的一个现代主义之梦,未来中国的样板之一。在出租汽车里,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听着相声,那相声在嘲笑重庆人的椒盐普通话。古老的朝天门码头已经焕然一新,修得就像一艘水泥的航空母舰。三十年代的那个典型印象“雾都重庆”已经不大看得出来,高楼林立,大部分房间都装着空调,数千年来在炎热夏夜露宿街头的风俗终结了。由于高楼林立,城市感觉上似乎已经没有过去那么高峻,几乎成了一个平台。摩天高楼的缝隙中,偶尔可以瞥见长江,它正经历着它最后的一个枯水季节。朝天门码头还可以看见原始的河床,江水在流动,一片巨大的沙滩的露出来,它只是在冬天出现。许多市民领着孩子沿着水泥的台阶一直下到那河床上,在那里放风筝、玩沙。解放碑因为有1949年解放重庆的纪念碑而闻名,这附近的街区是重庆市中心,已经率先进入现代行列,世界第一流的商业步行街、大商场、电梯、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和当代中国最时髦的红男绿女。春节期间,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到这里购物或者走一走,满足一下。摩肩接踵,人头密集,洪流滚滚,空气令人窒息,它也许是世界上行人最密集的商业区了。二十多年前我在这个城市花20元钱买了一双黄色的皮鞋,但这次我什么也没有买,那些豪华的百货商场与昆明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