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忠县的时候大年三十,也是一个水泥城。100年前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博尔德·约翰·立德所见到的“最令人瞩目的是众多的庙宇和亭子”已经消失。我们原来以为可以在长江边放炮仗进入癸未年,但县城里也禁止放炮仗。天一黑街上就没有什么人了,家家都关门看电视。没有炮仗声音的小县城,安静得令人孤独无聊。我们摸黑出城,去到郊外,在一个大桥上偷偷摸摸地放了一把,像是游击队炸桥似的。一个支炮,一个点火,另两个放风望哨。寒风呼呼,隐约听见爆竹声音从大地的深处传来,与我们的爆炸声呼应着,那边是乡村,心里温暖了许多。忽然想到,此时代的许多事情看起来都像是行为艺术。行为艺术玩的就是一招鲜,但河流不是一招鲜,它是存在,是我们的宿命。把自然世界看成一招鲜的游戏或现代技术的实验场,指望着既便实验不成功,一切都会重新复活,是危险的。其实自然在人类的一招鲜之后,从未复活过。
大年初一前往石宝寨,去那里的陆路很不好找,在长江两岸,人们习惯的交通是水路,上水或是下水,在岸上问路,经常是语焉不详。我们好不容易问到了路,非常可疑,路顺着长江边,土路,泥泞、坑坑洼洼,一辆车也没有。偶尔,“岁时伏腊走村翁”(杜甫),问问,都说这路就是去从石宝寨的。在泥坑里跌撞前行,慢得要命,经过一个一个美丽的村庄,风景看得很得清楚,魏晋时代的人物,在马上看风景都嫌快,要坐牛车看,就是这种看法。虽然建筑雷同,但地势、植物各有千秋。偶然还会出现一片青瓦,陌生,眼睛一亮。人们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田野里再没有人劳动,年猪已经煮熟,酒已经酿就。大家都闲下来,新衣裳已经穿得开始合体,或坐在房屋外面聊天、打牌、玩麻将,或站在公路两边晒太阳、嗑瓜子。昔日,春节仪式烦琐,活动丰富,一个地方与一个地方不同,是中国社会祭祀祖先,敬畏神灵,交流感情、交流文化的重大节日。现在除了吃、就是看电视,每个地方都一样。在土路上磨蹭了几公里之后,忽然又找到了水泥路,原来这才是去石宝寨的正路。我们问的是去石宝寨怎么走,农民告诉的就是他们走的路。而去同一个地方,农民有农民的路,政府有政府的路。一上了政府的路,速度就快了,没有什么车辆。汽车都小说了,似乎已经被逮捕,关进了集中营。我们得以风驰电挚,刚昏昏欲睡,已经到了石宝寨。这个风景区名声显赫,重点保护,但在我看来,只是差强人意。也就是把一个十二层的楼宇依着突向江面的巨岩建造,木梁子都固定在石壁上,犹如脚手架,把外观修成了庙宇的样子,小聪明。古代建筑,精美伟大的多了,要不是已经拆得所剩无几,石宝寨也不会“世无英雄,逐使竖子成名。”倒是这里的一个典故很有意思,与公园里的某个石头有关,这个石头叫做流米石,典故说:“相传,石穴有米出,可饭一僧。僧嫌孔小,凿大,米绝”。在许多方面,人类今天不是正在干着“嫌孔小”的事情么?
鬼城丰都所在地的叫做平都山,苏东坡曾写诗赞美:“平都天下古名山,自信山中岁月闲”。远远看去,却一点都不闲,山前人声鼎沸,山顶修建了一个白色的巨人头像,坐落在鬼城建筑群的上面,非常抢眼,令周围的一切都小掉。问当地人 那是什么?告曰:是开发商搞的旅游项目,修了一个鬼王的巨像。又悄悄地附我耳朵说,“那个老板前几天出车祸了,胆子也太大,敢在鬼头上动土”。鬼城很有意思,进去的人无不战战兢兢、担惊受怕的。过一个桥叫做奈何桥,桥有三座,其中一座是奈何桥,导游不出气,看你走那一座,走了不对的那一座,就是做过坏事。我恰恰走得不对,又叫我把一个镍币扔到一个水缸里去消灾,落下去要正好进入缸底的一个洞口,扔了几个,才进去了,松了口气。又过一个门叫做鬼门关,男左女右,而且过门的时候不可碰到门槛。碰到门槛就成为“关门鬼”,我不记得是否碰到了门槛。又经过黄泉路,东地狱、西地狱什么的。来到阎王殿,殿前有一个脚跟大小的鹅卵石叫做“考罪石”,你要单脚站在上面若干时间,并且正视大殿前面写着“目光如电”的匾,如果站不住,就是心中有鬼。进了阎王殿,柱子上的对联说的是“不涉阶级从这里过行一步是一步,无非贵贱都向个中求悟此生非此生”“善恶昭彰”、“黑白分明”。然后就到阎王面前,烧香点烛,搞得非常阴森,很有氛围,和想象的阎王殿差不多。唯物主义者把这些视为迷信,有一个当代人的对联说“三三两两,笑谈鬼城牵强附会”。其实这并非“迷信”两个字那么简单,在我看来,它是一种仪式,经历了这个仪式,对人的心理会产生某种暗示作用,从而对人的行为有时规范、限制。这是一种中国化的民间的教育仪式,它的作用未必不如那些课堂里的一本正经的宣讲。在虚拟的地狱场景中,人们身临其境,我看出来很多人确实是脸色发白,沉默不语。戏剧性的是,在进入阎王殿之前,山上还有财神庙,可以保佑生育的百子殿什么的,在那里,烧香求卦的争先恐后,香火弥漫,大殿被熏得黑漆漆的。最后却来到阎王殿,那里安静得出奇,虽然也是摩肩接踵,鱼贯而入。鬼城下面的丰都老城大部分已经拆为瓦砾堆,剩下的几栋也已经搬空,这些旧建筑一看就是匆忙简陋的那种,根本没有好好搞,像是没有完工的毛坯板。一边是空旷的瓦砾堆和人去楼空的水泥房子,阴森森的,仿佛毛时代穿中山装的鬼被抛弃在里面。另一边则是人气沸腾、庙宇香烟有着千年历史的鬼城,穿长袍马褂绫罗绸缎的鬼住在里面。古代文化对于死亡是有交代有去处有说法有仪式的,所以死亡烦琐隆重热闹。现代主义拒绝迷信死亡,对死亡的仪式毫不讲究,一切从简,死亡冷冷清清,简陋贫困,文化系统里面没有鬼城这种象征性的阐释体系,人们死无定所。一个现代人要死得其所,他只有穿上古装,说古话,文言文讲不好的人,在丰都大概是没有归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