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知道,我的后半生会不断重复这样的时刻:突然想把某件事念叨给母亲,然而,就像一根火柴划燃,还未完全亮起来, 便倏忽熄灭。心底,深深重重地“唉”一声,木然停顿在那里,告诉自己— 你,早已没了妈妈。
像个孤儿。
不,是永远的孤儿。
曾痴痴地以为,母亲会是永远等在故乡的那个人。之所以迷恋这种“永远”,是因为在自己看来,它没有尽头,也不该有尽头。直到有一天,母亲真的走了,从此再没有在院门口满眼满心地翘盼着你,等你上了炕,把你爱吃的饭菜端上来,还要问你寒暖的人。
仿佛一下子,从脚心底抽走了全部温暖。从此,人世一片寒凉。
庚子年腊月十四早上,我在冀中小城正给学生线上讲课,远在塞外的姐夫突然打来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入脑海,因为姐夫平素极少主动联系我。紧接着,便听到他在话筒里呜咽着说:“你快回来吧,他姥姥不行了!”
顿时天旋地转!极度的悲痛,极度的慌乱,极度的无措, 却又极度的冷静……说不明白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想号啕大哭,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不敢相信它是事实,却又确乎是事实。
母亲走了,母亲真的走了。从此,天底下再没有妈妈。
从此,人生只剩下归路。
小学的时候,我在油灯下写作业,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陪着我。粗粗的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于我,就是夜的天籁。我写多久,这天籁就响多久。有一次,母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妈妈也会写字。”我好奇。母亲便俯下身来, 极别扭地攥紧短铅笔,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那三个字,尽管写得大小不一、歪歪扭扭,却是我认识的汉字中最美的三个。那三个字,穿过几十年的岁月风尘,依然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现在总是难以想起母亲年老后的样子,脑海里,全部是年轻时的母亲:去河边洗衣服的母亲,大中午弓着腰在田里锄地的母亲,炕上哼着苦调调的母亲,扛着镢头去山上刨药材的母亲,年底下跟邻居的女人们打扑克的母亲,把父亲挣的几块钱藏在米柜里的母亲,做饭时从炉火里引火的母亲,始终放心不下光棍儿二舅的母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花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天底下最美的母亲。
二
上高二的那一年,听说父亲病重,我请假回到村庄。一进院门,看见炕上坐着的母亲,正低头缝补着什么。我声音尖利地喊了一声:“妈—”母亲看见我,急忙跳下炕,趿拉着鞋冲出来。母亲穿着我年前扔下的一身破旧衣服,裤子有些紧,而上衣又很宽松,颜色黯淡,总之,全然不像印象中母亲的模样。见我没来由地回来,劈头一句:“你咋回来了?”
“ 听说我大大(父亲)病了,我就回来了。”
“嗯,你大大是病了,你姐夫领着他到官厅医院去看了。你好好上你的学,回来干什么。”
母亲这句,仿佛是埋怨,说完,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她哭,我也哭。
那是人生第一次,我感觉我家的院子是那么大,几间土坯房又是那么空旷。是的,整个院落当中,只有母亲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
母亲生了姐姐和我。但姐姐从小就认为母亲偏心。但凡姐弟俩闹别扭,母亲大抵要向着我。宠爱也会生出惯性,有一次大约是我做得有点儿过分,母亲批评完姐姐之后,顺嘴也说了我几句。据姐姐后来回忆说,我居然一气之下,把花盆里的花都连根拔出,扔得地下、炕上到处都是。后来,母亲便索性一句也不再说我了。那个贫苦的年代,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玉米面窝头,但母亲每每要在蒸窝头的竹箅子上专为我搓下几团莜面鱼鱼(于其时,已是珍馐美食)。上小学时,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大约那个中午十分饿,我哭哭啼啼地指责母亲搓下的莜面鱼鱼太少了。母亲说,你别眼大肚子小,你要是吃完了,妈再给你搓,再为你蒸。我一边吃,一边哭,最后实在吃不下了,箅子上还剩一大团,我才破涕为笑。
母亲疼我如此。
我是村庄第一个考上县里初中的学生。母亲喜不自胜,逢人便夸自己的儿子,说我小时如何如何聪明。那些故事,单我听过已不知多少遍,但每次她跟别人说起,总像第一次说一样,骄傲、自豪,眉宇间跳跃着兴奋和激动。那所初中路途较远,在30多里外的地方,要走好久山路才能抵达。母亲总是担心我,怕我身子单薄,吃不了这苦。每到周六, 她就坐在老家大门前的矮墙上, 朝对面大山的一条小路眺望,看有没有我的身影出现,看看她的儿子能不能在这周回来。
邻居的一个大奶奶经常跟我说:“你妈每星期都要坐在小墙上瞭你,瞭不见你回来,她就哭,她想你想得厉害。你要是回来了,你妈高兴得跟过节似的。” 起初,我并不能理解一个母亲期盼儿子回来“像过节”的心情,只是知道,母亲能看到我,于她,真的很重要。
不怕大家笑话,我上初中时还和母亲睡在一个被窝里。初二那一年,母亲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在乡里卫生院做了绝育手术。晚上,在两条长椅拼凑的病床上,母亲还要搂着我。父亲反对,怕碍及刀口,但是我坚持,母亲也坚持,我就和母亲在那窄窄的床上睡了一宿。同屋一起做手术的女人们都说母亲太疼我,母亲笑笑说:“他还小。”
那一年,我14 岁,母亲3 5岁。
三
母亲一直觉得她的儿子可以考上大学。父亲病重的那一年,村里好多人都劝,让我不要再去读书了,回来帮帮家里。父亲也便有些犹豫。母亲跟父亲说:“没事,让小子去念书,有我呢!”春种夏耘秋收,母亲就真的一个人操持了起来。秋天的时候,母亲赶着骡车,拉着满满一车莜麦下大坡,坡边就是深沟,如果刹不住,后果不堪设想。母亲就央求骡子,说:“骡子啊,咱家没别人,就是一个你、一个我,你要走不好,咱俩就一块儿掉沟里了。”
还有更艰难处,就是母亲借钱。其时,父亲已经病得很厉害,谁也不愿借钱给母亲。母亲进了人家的屋子,常常要说很多无关的话,才把话题转到借钱的事上。结果大致是一样的,人家以各种理由回绝母亲。即便这样,母亲还得赔着小心从对方家里出来,直到走出院落,眼泪才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母亲说:“人家都怕借给我还不了。是啊,丈夫病重,儿子读书,我拿什么还?”即便碰了钉子,母亲依然还得到处央求,忐忑地进入下一家,小心地陪着说好长时间的话,最后再绝望地出来。
俗话说,人穷志短。谁不想志长啊!但人活着,有时候就是这么没办法。
母亲总给我讲她挣工分的时候,如何抵得上一个男劳力。生产队发奖状,她得过几个搪瓷缸子,还得过几把锄头。但就是因为这样不惜力,落下了病根。她说她的气喘就是为生产队担沙筑坝落下的。我犹记得,每到冬天的早上,母亲和父亲气喘得起不了床,趴在炕沿边大声咳嗽,大口喘气,痛不欲生。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吩咐我花几毛钱去买几片药,却也舍不得吃。我常见父母把一片药掰成两半,一人半片,挣扎着爬起来,用热水送服下去。如此,咳嗽才慢慢变轻、变缓。我小时候特别怕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对“死亡”这个概念的形成,大约就始于那个时候。我真怕父母在某次剧烈的咳嗽之后,一口气喘不上来。
那些年,冬日早上常有的场景,便是他们在剧烈地咳嗽,我惊恐地看着他们,一动不敢动。小时候,总央求母亲给我讲故事,母亲哪里会。她拗不过我,便给我出了个谜语:“从南来了个白大白,头上顶着一捆柴, 嘴里含着棒榔榔(高粱秸秆),屁股屙着豆豆屎。”我猜不出, 要母亲告诉我谜底。母亲说,是羊。若干年后,我给儿子讲这件事,然后又在百度上搜索这个谜语,没有搜到。看来,母亲也是被我逼急了,只好编出这么一个谜语来。后来这些年,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些祝福语,每年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吃饭, 母亲总要吆喝着大家碰个杯。母亲平时不喝酒,这时候也要端着半杯酒,开始祝福众人,多少年, 大抵就是这样一句话:“(祝)你们都幸福,全家都幸福!”说完后,微喘着,一饮而尽。每次母亲这般开心,给我的感觉,仿佛是她要抓住最后一次机会,用尽最后的气力,祝愿我们都好,愿她的儿女们都幸福。
四
母亲晚年养着几只鸡,生活的全部内容几乎都是喂鸡。她把鸡食倒进盆里,还要站在那里盯着鸡一点儿一点儿吃完。偶尔, 有鸟雀俯冲下来跟鸡抢食,母亲便姿势极夸张地去轰赶。我说: “让那些小生灵吃点儿也无所谓。”母亲不同意。我当时以为, 母亲从极贫穷的年代走过来,俭省成了她的习惯。直到又一年, 我的话里都有些批评的意思了, 母亲才道出真相。母亲说,她一趟一趟去喂鸡、驱雀,只是为了多走点儿路。母亲说:“多走走,腿上就有了劲儿。”
原来,母亲有病痛,一直瞒着,怕我和姐姐担心。母亲就是这样,哪怕她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也咬牙捱着,从来不愿让我们知道。她总是说,我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别管我。
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我跟她视频聊天。其时,她还能说话, 我问母亲:“妈,今天怎么样?”母亲说:“不行,还是难受。”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母亲若非难受到不能承受,绝不会跟我说这样的话。
母亲忍受了一辈子疼痛,一直忍到了生命的最后。
母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梦不到她。每天梦中天马行空的好多人和物,但就是没有母亲。我在梦中也百无聊赖, 甚至我都知道自己在梦中,然后面对着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 不愿跟他们说话。我在等我的母亲。有一次真的梦到了母亲,她却背对着我给灶膛里添柴火,高声跟我说话,又好像是跟别人说话。母亲声音亮堂,仿佛就响在我耳边。我好像要走向她,却出了屋子,出了院门,看到院门外狼藉的一切,然后,我还在梦中跟自己说,妈妈没了,妈妈没了, 然后突然醒来。
妈,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