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二时,大学校园里突然流行起“间隔年”,有人去国外度假,也有人徒步或者骑行去远方。我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也想去 看看外面新鲜的世界,便申请休学一年,在我爸的建议下,准备去大凉山区支教。
在我临行前,我爸去古玩店找人刻了一块木牌,让我挂在钥匙扣上,上面有八个字:“吃苦事小,淳朴为大。”我盯着这似乎讲不通的两句话,对支教新生活充满憧憬。
那一年的支教,远非吃苦这么简单。
我被分到会理县通安镇一所小学,教一年级、五年级和六年级。每个年级都有让我印象深刻的学生,让我难忘,让我感动,让我懂得何为“吃苦事小,淳朴为大”。
二
开学的那天上午,大家统一学习地震防护知识和逃生方法。2008年后,学校里每年的开学第一课都是如此,二到六年级学生都已习惯,只有一年级的学生是第一次参加。这是我第一次当老师,又恰好是一年级的班主任, 第一次组织这样的演习,心里很紧张。
在逃生演习前,我反复强调了“有秩序”和“去操场”这两点。等到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告诉学生:“地震来了!”他们毕竟只是一年级的孩子,听到我的话,还以为真的发生了地震,一时有点儿蒙。“还记得老师怎么说的吗?有秩序地去操场!”我大声喊。全班学生没有慌乱,全都顺利有序地出了教室。我舒了一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跑向操场的时候,有一个学生却跑出校门, 往村子方向跑去。我追上他,把他狠狠地拉住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刚才听到我说要去操场吗?操场最安全!”
“知道!”这小子像刚挣脱束缚的小牛,拉都拉不住。
我有些生气,明明已经强调了好几遍。“那你为什么还往家里跑?”
他还要挣脱我,说:“要是娘不出来,那我也不活了!”
我的怒气瞬间没了,这竟是从一个8岁的小男孩嘴里说出来的话。
我把他带回学校,告诉他这不是真的地震,而是演习。校长把我拉到一边,告诉了我他家的情况— 他叫王毅盛,爸爸几年前出去做生意,随后音信全无;妈妈轻度半身不遂,平时只能在床上做一些手工活儿;有两个姐姐,大姐在外边挣钱供他读书, 小的姐姐小学毕业后就在家放羊喂鸡、照顾妈妈。
另外一个当地老师在我旁边耳语:“如果真的地震,他娘一定跑不出来。”
我这才明白了他急急忙忙离开的原因,回想起他说的那句“我也不活了”,竟有些想哭。我告诉他:“毅盛,无论怎样,只有你安全了,才能保护妈妈,知道吗?”
星期六,我们支教老师自发去他家里,把屋顶和墙做了加固,把他妈妈的床移到了墙角的位置,告诉他妈妈,如果地震来了,应该躲到哪里最安全。毅盛像一个大人,端茶倒水,洗菜做饭,招呼我们,照顾妈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
那天是我的生日,没有人知道,我对着灶台许下了心愿— 希望所有的地震演习永远都用不上。
三
五年级的小龙曾经是我遇到的最不听话的学生。
小龙四年级时的老师告诉我,小龙能以一己之力在课堂上把老师气哭,作业从来不好好写, 考试成绩也经常是倒数第一。
山区教育资源有限,无论是本地老师还是我们来支教的老师,私底下都把小龙当成扶不起的阿斗。跟班老师都互相打好招呼,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他没写作业,也不用把他留在办公室里,省得自讨没趣。给他“特权”,对他放任自流。这种选择性的放弃说起来残酷,事实是因为我们没办法兼顾所有的学生,与其对不愿意学习的学生做无用功,不如用这些精力去帮助真正愿意学习的学生。
我来这所学校4个月了,有一天在露天集市上看到小龙和一个大伯在卖山药。
小龙看到我,介绍说旁边的那位“大伯”是他爸。他爸知道我是老师后,立刻往我的布袋里塞了几个最大的山药,说小龙经常提到新来的老师。
我本想责备这个最差学生的家长,但看到他拿山药的手满是老茧,突然心软,便想间接劝一下他:“大哥,你家里有几个孩子啊?”
“两个娃,他是老大。”听了这话,我似乎觉得小龙变得乖巧起来,有些哥哥的样子了。
这么说他爸还很年轻,可能比我爸要年轻10岁,可是看他的样貌,说是五六十岁都不觉得奇怪。“他弟弟读几年级,学习成绩怎么样啊?”
“上二年级,学习成绩能在班里排前三,比老大聪明,也比老大能干。”
“那挺好的,说不定下学期我能教小龙弟弟呢。”我想着用什么办法提醒一下他爸,集中力量培养优质资源。“爸妈都喜欢小的孩子,那你们得好好培养他弟哦。”这话说得还算委婉。
“以前也有好几个老师跟我说过这事,要我好好管管他弟。老大不如他弟听话,可要是不管老大,老大就毁了。就算我有100个娃,他都是我唯一的老大,我也不能偏心,不能因为有了他弟,就少疼他一点点。”他爸叹了口气,继续说,“那样的话,等老大长大了会恨我们,我和他娘也会恨我们自己。”小龙在旁边默不作声,我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我摸摸他的头,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我回味着小龙爸爸的话,也在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以前总觉得兄弟姐妹多的学生家庭,家长可以将孩子像做分散风险投资一样来培养,“把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东方不亮西方总该会亮。可是对于天下父母来说,每个孩子都是他们手心里独一无二的明珠,他们不会因为明珠多了就轻易放弃任意一颗。
周一上课后,我把小龙和别的差生一起留下来补作业;调座位的时候,也没有把他们分在角落,对他们该严厉的时候就严厉,该谈心的时候也谈心,总归是一视同仁。教育资源可能不够,但是只要老师的心力多分出来一点点,改变的可能就是一个孩子的一生。
小龙在五年级期末考试中考了班里的第19 名— 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对于以前的他来说,这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对于以后的他,但愿这次考试会是一个转折点。
四
六年级的王敏华属于学校里难得一见的“富家子弟”,她的衣服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还去过几次西昌。她的堂哥、表姐都在外打工,不时会给她带回来一些新奇东西,她也大方,经常拿到学校里和别人分享。
有天她到我办公室,拿出来一颗费列罗巧克力在我眼前晃, 我故作惊讶,她说是送给我的。我知道这些孩子见到这样的巧克力有多不容易,便摆手说不喜欢吃巧克力。
“老师,你尝一尝,这是意大利的东西。”
“哦,是吗?你吃了吧,老师怕发胖。”
她见我不吃,便要拆开了送给我,我和她推搡,手一抖,巧克力掉到桌子上,不偏不倚又弹进了脸盆里。那只盆是我们平时上完课洗手的盆,因为有灰尘和粉笔末,一盆水变得黑乎乎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敏华像触电一样,立刻把巧克力捞起来。她撕开包装纸,想看看里面的巧克力有没有湿。我在旁边说“丢掉丢掉”,她问我:“老师不吃的话,我可以把它吃了吗?”我一把抓过来,丢到垃圾桶里,说: “不要吃了,水这么脏。”她还想去拿,我跟她讲道理:“敏华,这一口吃下去会有很多细菌,可能会生病。”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不想浪费。”没想到我一句话竟然把她说哭了,我不知如何是好。“老师没有批评你,这块巧克力你就当作老师吃了,你是不是喜欢吃这种巧克力?老师可以买给你吃。”
她摇摇头,说没有吃过。我这才知道,她表姐从成都回来, 买了一盒费列罗巧克力给她,总共有6颗,她拿到学校里,把5颗分给了自己的小姐妹,分完后才发现算错了,如果还要给我1颗, 那就没有自己的了。但她还是决定把最后一颗巧克力给我,所以看到那一颗掉到水盆里,她就心疼地哭了。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从她的泪里我能体会到她有多想吃却又舍不得吃,即便是巧克力掉进脏水里也想要把它吃掉。
“ 那你发现分错了,为什么不自己吃了最后一颗巧克力呀?”
“是我自己算错了,我已经给了别人就不能反悔。老师肯定没吃过,老师又这么辛苦,一定要给老师。”她啜泣着用半普通话半方言说。
那一刻我记得特别清楚,溽热的风从大凉山深处吹来,我抬头望着天花板上摇摇晃晃的电风扇,让泪珠留在眼眶里。
我把“买巧克力”写在备忘录上,在我支教结束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几大盒费列罗,用快递寄回学校。只是山区里当时几乎没有通讯信号,而那时候的物流追踪也很不完善,到现在也不知道孩子们有没有吃到巧克力。
五
去山村支教带给我的收获远大于我的付出。他们之间的亲人关系、师生关系、学生关系和邻里关系,都值得我去学习、反思,令我感慨。我庆幸那一年选择了和别人不一样的“间隔年”,若不迈出那一步,我可能很难见到像他们那样淳朴的人。
10年了,算下来,可爱的孩子们应该都走出大山了吧,他们应该读大学了吧。愿他们不再吃苦,未改淳朴。图 | 橙子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