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夏,钱锺书先生因病住院,海外华侨多表关切。广州《南方日报》派员到京采访,我介绍了钱先生治病情况,及各方关照之情。但我更多的焦虑,在于我事务缠身、未及通读《管锥编》。或者说,我对“打通”仍是一知半解,无法上升到方法论。
回看我的《欧美新学赏析》,算是战战兢兢,试着打通的开始。可那本小书费时6年,拼凑16篇杂文,破碎凌乱,前后不通。如此写法,颇似新手开局:只会胡乱投子,占据几块边角。
可我始终痴心不改,盼望慢慢造势于外,辛苦筑巢其内。或许最终侥幸,也能赢他洋人几个子,岂不随了先生高悬云天的一片心愿?问题是:区区—本《新学》,竟让我备感艰辛,难在何处?
其一,我面向国内读者,讲解20世纪欧美新学,此乃一桩跨洋运输工作。运达后,还有一个消化反刍过程。鉴于中国伟大而复杂的国情,我断不能像当年,独自品尝知识糖果,而不操心其他。
其二,我是学洋文出身,自当接续中国学统。研习西学之机,我亟须补习国学、借鉴前辈经验,尤其是钱锺书放洋求学、比较东西的心路历程。于是又有下面的读书心得。
钱氏英法留学记
1934年,钱锺书以总分第一名,考取庚款留学。1935年,他与杨绛双双赴英留学。杨是自费生,钱入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攻读英文学位两年。在牛津,钱锺书不开心。他生活寂寞,时感失望。原因在于牛津课程枯燥、学风呆板。钱锺书冷清不过,便把自家住所Norham Gardens取名“恼人园”。又将他常去的Bodleian图书馆,戏称为“饱蠹楼”。
饱蠹楼中横扫西典
世人皆言钱锺书博览群书,却不知他在牛津如何饱蠹。杨绛说:饱蠹楼图书向不外借。读者只准携带笔记本铅笔,书上不准留痕迹。钱氏在《饱蠹楼书记》第一册留注:廿五年(1936)二月起,与绛约间日赴大学图书馆读书,各携笔札。
杨先生又说:“做笔记时间,约摸是读这本书的一倍,锺书却说,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后才发现。如是,做笔记成了习惯。锺书笔记从国外到国内,从铁箱、麻袋、枕套里出出进进。锺书去世后,我找出大量笔记,经整理,分为三类:一外文,二中文,三日札。”
令人惊叹者:外文笔记包括英、法、德、意、西班牙、拉丁文。“其中记有书目、版本、原文页数。英国文学在他已有基础。于是循序攻读法国文学。同样攻读德国、意大利,一部一部细读,勤勤谨谨做笔记。以后他就随遇而读。全部外文笔记,共计三万四千多页,七百多万字。”(《钱锺书手稿集》杨绛序,商务印书馆2001年)
不拘专业,打通齐观
杨绛笑称:“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精微深奥的哲学美学,他像小儿吃零食那样,一本本渐次吃完。可他对于英文专业课,只有—次苦读。有一门古代版本学,要求学生爬梳15世纪抄本。锺书头疼之余,只好恶补。而他所谓苦读,是每天加看—本侦探小说,以便休养脑筋。”话说回来,牛津的苛刻训练、死板考试,养成钱氏无懈可击的外文功底。40年后,即1979年,他随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美时,仍能随口背诵英、德、法文诗篇。依照美国华人学者费景汉的说法:钱锺书以69岁高龄,面对满堂学者,侃侃而论,其洋文之精准、学问之高雅,“真把美国人吓着了”。
巴黎读书,海阔天空
1937年秋,杨绛赴巴黎大学攻读学位,钱锺书随往。这—年,他要比在牛津快乐得多。拉丁区的旧书店、咖啡馆,让他恣意读书交友。开心之余,他发现做学问之人,实该自由自在地生活,海阔天空地读书。
杨绛《我们仨》旁证:“锺书在巴黎这—年,法文自十五世纪诗人Villion读起,一家家读将来。德文、意大利文也如此。这是锺书恣意读书的一年。我们初到法国,两人同读《包法利夫人》,他的生字比我多。一年后,他的水平远远超过我。”有巴黎垫底,钱锺书留学三年,终不枉此行。遍览群书之余,他最喜欢的书籍,却以西洋思想史为主轴。依我考察,其中重点分别为:1.以拉丁文为主的古希腊哲学;2.以意大利文为主的文艺复兴经典;3.以法德文为主的欧洲启蒙与现代思想。
若要为钱氏绘制一张海外游历图,当从荷马、柏拉图开始,经由维柯、拉伯雷,伏尔泰、卢梭,一路拜会过康德、黑格尔、尼采、弗洛伊德,直至遭遇胡塞尔、海德格尔。这两位德国现象学宗师,颇似—对癞和尚、跛道士。钱氏与之暗通款曲,引为知己。到了《围城》、《谈艺录》中,竟是同登一叶扁舟,携手飘然而去。巴黎读书方式,揭示钱氏治学理念:即于学问一道,他绝不拘泥某个学科,而是上天入地,纵横驰骋。他后来将小说及各类文艺作品与哲学思想相结合,美其名曰“打通齐观”,实出于此。
执教西南联大
1939年,钱锺书携妻女从马赛回国,时年29岁。清华教授叶公超此时主持外文系,破格聘钱为教授。由于抗战,清华南迁,钱锺书从香港上岸,直奔昆明西南联大。据王佐良回忆:“是秋,叶公超亲陪钱锺书,来到高级英语研修班,向大家介绍说:钱是我的学生,你们真幸运,能有这样一位好老师。”短短一年中,钱锺书教过的学生有:王佐良、许国璋、周珏良、杨周翰、李赋宁等。他们生前,莫不自许“钱师门下”。
文学之魂,时代精神
许国璋回忆:钱锺书在联大开课三门,分别是欧洲文艺复兴、当代文学、大一英文。“其时大学讲文艺复兴,多讲英国。钱师则自意大利与法国始,尤喜法国拉伯雷。盖拉氏深恶教会之蒙昧,挞伐无所不及,最足以表示时代精神。所讲文学史,实是思想史。”
许国璋又说:“师讲课,既语句洒脱,又无取冗长。学生听到会神处,往往停笔默诵。盖一次讲课,即是一次美的感受。课堂板书,师喜用英国伊丽莎白朝之意大利体。字体大而密,挺拔有致。凡板书,多为整段引语,拉丁语、古法语、意大利语。钱师,中国之大儒,今世之通人也。”(许国璋文载《外语教育往事谈》,上海外教社1988年)
1979年我在北京读研,听北大李赋宁教授讲文艺复兴。他一改英文系积习,从但丁开始,继而介绍拉伯雷,末了才讲莎士比亚。我对李先生说:学生眼界为之大开。李笑答:“当年钱锺书就是这样教我的。他让我明白,文学研究山外有山,楼上有楼。”
所谓文学,随人见性
钱氏如何看待文学批评?早在清华园,他就写下《新文学源流》、《中国文学小史序论》,继而在《谈艺录》、《七缀集》中多有发挥,自成一套“文学通论”如下:
何谓文学?英文Literature与中国“文学”一样,兼有文献、诗文、学问等多义。在钱氏目中,文学乃“天童舍利,五色无定,随人见性”,所以他著述累累,始终不愿给文学下一定义。基本理由是:《易·系辞》:物相杂,故曰文。古希腊人谈艺,举“一贯寓于万殊”为义谛。据此中西二说,文学无所不涉、无所不包。我们打开文学经典,犹如“入百花之谷,游五都之市,应接不暇,钻研不尽”。另外与西洋不同,中国文学“兼本末、包内外”,具有天人合一的总体象征性。(《钱锺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
《管锥编》经史子集俱全,诗词歌赋齐备。什么道理?钱氏按:文贵华彩丽事,笔工直白纪实。文笔分工,各司其职。中国历代学问,向以经史为上:经示法,史存迹。圣人示法,隐晦曲折,故以史为阐释工具。然史学传迹,又离不开文学。司马迁《史记》文采斐然。《左传》开后世小说法门。史学大用,因而在于“传神写心”,或再现历史精神:“遗其精神亦即失其真也。”
如今人文学科,大多“主内容、辨真伪”。文学却是一部脱空经:它突出雅郑之殊,讲究形象思维。意大利哲学家克罗奇谓:诗文如百灵鸟,“围绕不可言传者盘旋”。文学不重逻辑,但求比喻模拟,反能冲破概念,走向变化。诗歌小说等,因而常比史书来得高明。
诗无通诂,却有大判断、小结果
文学“抒作者之情,更感读者之心”。譬如杜诗韩笔,人人都觉美,却又各见所长。诗无通诂,原有畅通与变通二义。诗意不显,必索乎隐。各种解说,必主于一,此为畅通。诗意亦可游移,如庐山之横看成岭侧成峰。此乃变通也。
文学批评是训诂考据,还是叙事修辞?钱氏笑曰:“只怕有些学者,以为此外更无学问。”唐代诗人姚合称:诗家有大判断,有小结果。“如今学术论文,多作场中批评”,即忽略造艺之本原,常以小结果为务。批评关键,在于“把千头万绪化为二三大事”,发掘那些“隐于针锋粟颗,放而成山河大地”的思想精髓。
教书与交友
钱锺书在联大教书时,旅居昆明文化巷11号。他在此写下《冷屋随笔》四篇。文中不难见出:作者精神郁闷。1939年底,钱氏辞去教职,前往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出任外文系主任。
据吴宓之女吴学昭追记:“(联大)外文系主任陈福田不聘钱锺书,父亲奔走呼吁,不得其果。寅恪伯父同意父亲看法,但教父亲不可强合。1940年11月4日,父亲赴陈福田便宴,议请钱回校,忌之者明示反对,但卒通过。父亲与寅恪伯父稍感宽慰,但钱君已不愿返回。”(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年,103页)这桩公案起自清华:传说钱氏毕业时,不愿留校读研,陈福田因此大不满。实际情况,我以为要复杂得多。
不落巢穴,破体求通
在清华,钱锺书遍采百家,又欲不落俗套,岂无自处之法?外文系教授叶公超,有心延揽才俊。钱赋诗答曰:“亦居魏阙亦江湖,兔窟营三莫守株。”不久钱作《论交友》,称“我有大学时代最敬爱的五位老师,都是以导师而更做朋友的”。请注意:他承认亦师亦友,坚持无师无门,其间夹有一层通学之虑。《管锥编》称历代学问大家,因不落巢穴,方有所突破。贾谊论文像赋,辛弃疾作词似论。《醉翁亭记》不为赋乎?《货殖传》不类志乎?故能废前法者乃为雄。名作多破体,死守则自缚。
宗派阻绝,无师自通
其次,钱氏深知辩证规律。《谈艺录》称:诗文之累学者,不由其劣,而在其佳。此说源自《管子·枢言》:“佳则动心仿造,仿造则立宗派,宗派则有巢穴,巢穴则变腐恶。”《管锥编》更作两面观。其一,宗派判分,对疆阻绝。其二,各派多暗契默合,而非直相受授。譬如惠能“得无师之智”,所以毋宁观其会通。大师无意开派,而自成派。弟子本意尊师,而反害师。
我在上文提及:钱锺书在巴黎读书时,一度熟读胡塞尔、海德格尔。这两位德国现象学宗师,颇似《红楼梦》里那—对癞和尚、跛道士。钱氏与之暗通款曲、引为知己。到他写作《围城》、《谈艺录》中,竟是同登一叶扁舟,携手飘然而去。
国内文学研究,一向忽略《围城》成书的欧洲哲学背景,尤其是其中围绕中国现代性的重大隐喻。我却以为:作为一部蕴含丰富的哲理小说,《围城》的思想分量,在国内堪与鲁迅的《阿Q正传》比肩,在海外则不输于法国哲学家萨特的《恶心》。
先看钱锺书与胡塞尔、海德格尔二人的灵犀相通。1935年,因受纳粹迫害,胡塞尔被剥夺德国公民权。生命危难之际,老人毅然发表《欧洲科学危机》称:“我肯定认为,欧洲危机起源于一种误导的理性主义。”这一现代理性取消精神探索,抛弃伦理价值,因此失掉针对人类生活的总体把握。为此老人大呼:“欧洲如何摆脱危机?哲学不死鸟,何时能从思想灰烬中冉冉升起?”(倪梁康译《胡塞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1996年)
1963年,海德格尔发表《哲学的终结与思想的任务》,宣判西洋哲学死刑。在他看来,现代科学昌盛,实乃一个瓦解真理的过程。这一发展导致哲学解体。解体之后,老海何去何从?据其女弟子阿伦特解说:老海晚年并不关心体系重建。他的思想探索,因此变成一种漫游随笔、哲人诗话。例如《路标集》与《林中路》。
中国学术史上,与胡、海遥相唱和者,首推钱锺书。旧文四篇中,钱氏针对现代文化灾变,写下精彩论述:“不妨回顾一下思想史罢。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总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1985年,30页)
再看海德格尔如何赞赏“诗思”:诗与思分属人类揭示真理的两大原始方式。诗是去蔽和开启,思乃聚集与统一。老海心中的知识家园,深藏在一片原始森林中:浓荫深处,隐藏着人类不可接近的奥秘;败叶遍地,蜿蜒着一条名唤“诗思”的蛇行小路。在老海看来,它有望带领人们穿越迷误,重返家园。对于老海的诗思,钱锺书表现出浓厚兴趣。他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表示:“我一贯的兴趣,是所谓现象学。”(胡范铸《钱锺书学术思想研究》,华东师大出版社1993年,21页)
依我考察,钱氏的现象学兴趣,始于他在英法博览群书。1938年回国后,他几度辗转,先执教西南联大和蓝田国立师范,继而蛰居上海沦陷区,饱尝人生苦难。苦闷之余,他开始创作小说《围城》,即像海德格尔那样,尝试一种世界游戏(Weltspiel)。请留意:钱锺书此时严酷而荒诞的生存背景,与同期欧洲思想家相去不远。以我拙见,《围城》实以一种中国式的存在主义眼光,描写以方鸿渐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表露他们乱世飘零、精神孤寂中的“亲在”经验。根据何在?
《围城》首先揭示一种“无出路境界”。钱氏引述《易林·大壮》:“火左寇右,尚网开两面,此则周遮遏破,心迹孤危,足为西方近世所谓无出路境界(Auswe glosigkeit)之示象,亦即赵元叔所谓‘穷鸟’之遭际也。”(《管锥编》,1986年,574页)赵一凡按:“穷鸟”即方鸿渐。鸿渐一名,取自《易经》渐卦,即鸿渐于干、鸿渐于磐、鸿渐于陆、鸿渐于木、鸿渐于陵、鸿渐于阿。
卦中之鸿,正是一只飞来飞去、没有着落的“穷鸟”:它从海上飞来,逐次飞临岸边、石头、陆地、树木,最后飞上山头,始终处于一种寻觅不定、无家可归的动荡中。
鸿渐之名,遂与“围城”对应,构成一种无奈而悲悯的人生意象。围绕中国文人生存状态,《管锥编》频繁引述老海名言,不下十次之多。此处试举两例,略证其旨趣所在:
其一曰:当代西方显学有言,人之生世若遭抛掷(der ezistenzial Sinn der Gewor fenheit,赵按:老海名言)。此句堪与中国古人相互引发。譬如李白《上云乐》:女娲戏黄土,抟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蒙蒙若沙尘。(1424页)
其二曰:与人为群,在己无偶,吾国词章中写此情者,以曹(植)、李(白)两文为最古。聚处仍若索居,同行益成孤往,各如只身在莽苍大野中(1a solitude en commun,赵按:此为萨特语,the lonely crowd, each his own wildness),乃今是西方著作常用咏叹之境。(1064页)
上述植根于中国本土的知识感悟,上起曹李,下达方鸿渐。继而勾连中外,与德法思想家平等对话、往来咏叹。它所造成的丰厚象征意义,直指人类当下存在,或曰“现代性”的福祸相依、吉凶难料。
另外,钱氏自《谈艺录》起,开始讥笑空中楼阁,反对人为体系。同时他像老海那样,寻求一种“诗思漫游”法,以期生动再现历史精神。《谈艺录》称:必须“穷尽力气,欲使小说、诗歌、戏剧,与哲学、历史、社会学等为一家”。(352页)《管锥编》小结:目的是发现那些“隐于针锋粟颗,放而成山河大地”的普遍性。(1279页)
于是我们看到《围城》以“爱情小说”戏仿形式,从凡人琐事、逸闻掌故中,一再抉发中国走向现代性之“围困主题”。
《围城》第五章,方鸿渐在上海登船。由于途中寂寞,便与孙柔嘉聊天,提及一个“大鲸鱼童话”。那条鱼饱含寓意:它出自英国作家斯威夫特《一只桶子的故事》。传说英国水手有个习俗,每当在海上望见鲸鱼,总要扔只空桶,逗那可怕大鱼游开。身为讽刺大师,斯威夫特在此讪笑霍布斯的《利维坦》:即老霍在对付国家怪兽时,也像水手扔桶子那样,“玩弄一切宗教与政治手腕”。
《围城》巧用此典,喻鸿渐为水手,柔嘉为大鱼。只因鸿渐“刚吃过女人的亏”,又遇上—个同船女孩,不免学水手惯伎,胡吹—段“巨鲸吞船”的牛皮。他自以为能逗女孩转向,偏又识不破她“借书核查”的圈套。若非辛楣解救,他早已变作一条“钻进鱼嘴的糊涂船”。(《围城》,1980年,145页)
船上对话,充满喜剧色彩。不料,它犹如一曲阴森伴奏,反复加强,直至形成“围困主调”。在三闾大学,鸿渐发现柔嘉“颇有主见”。订婚后,他感到“自己有了女主人”。待到辛楣再次提醒时,他已陷身鱼腹,“不能任意傻干任何事了”。日本学者中岛按:此一令人惊悚的醒悟过程,代表传统文化对现代中国人的围困。
钱氏为何要借一位小家碧玉,来表现这种围困?原来柔嘉一名,出自《诗经·大雅》。其中卫武公道:用戒不虞,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又云:中山甫之德,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小心翼翼。这两段古训讽颂交替,体现中国古代统驭之道。
《围城》另一贯通大喻(Controlling Metaphor),即理想与现实相悖。换言之,“五四”先驱所提倡的图变之举,未必就能如愿。钱氏引用英国人休谟的公式,指Is和Ought(现实如何、理当如何)永不交叉。据此,方鸿渐只配娶孙柔嘉。对比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现代性在历史运动中获得了实现,可那毕竟是一种被扭曲的实现。”(参阅《西方文论讲稿》下卷,715页)
哈贝马斯的惨痛发现,也是一起“失败婚姻”。返转一想,这种难觅出路的现代困境,岂非正是钱锺书笔下的那个“围城”?所谓围城,即一种两难境地:外面的人急着进去,里面的人闹着出来。杨先生点题:天下大事小事,男女情感纠葛,莫过于此。
我追加一句:欧美左右思想,各派时髦理论,暗合其理。以我陋识所见,钱锺书明白韦伯合理化悖论,他还早早预见到:中国人尾随西洋,也将进入现代之后的危机。考证如下:
首先,依照曹雪芹“十二钗正副册”,《围城》中出现一双正副英雄:鸿渐教书育人,辛楣从政救亡。然而这一对“五四”传人,偏偏无法圆梦。生活中,他俩也接连遭遇爱情挫败。什么道理?原来二人姓名包涵中国隐喻。鸿渐姓“方”,只因孔子能方不能圆,所以他注定了“头方命薄”。赵辛楣与唐晓芙之名,双双来自《楚辞·九歌》。湘夫人歌曰:“桂栋兮兰燎,辛夷楣兮药房。”此处“辛楣”指香草做了户楣,高贵堂正。
湘君又唱:“采薜荔兮水中,察芙蓉兮木末。”这是辛辣讽刺理想主义者:下河去寻旱地薜荔,爬树为摘水生芙蓉,尽干那些“固不得矣”的傻事儿!最后,辛楣与晓芙相加,又暗指中国古代大诗人屈原留下的千年梦想,此即“香草美人”。
其次,参考英国人休谟的《人性论》,钱氏指理想与现实从来就是两码事,女朋友和情人截然不同。根据这一现代人生大喻,方鸿渐只配娶不理想的柔嘉,暗中为晓芙的消逝痛断肝肠。请留意:鸿渐毅然离家出走,根源即在于此。各位不妨串想一下:福柯后来转向尼采,浪迹江湖,成了“游牧思想家”,是否酷似方鸿渐?
《围城》并不只写鸿渐。书中副骑士辛楣,作为鸿渐可笑的另一半,痴心不改,执迷不悟。小说于是续写他惨遭汪娴氏诱惑的悲剧副本。我们知道,辛楣先是暗恋文纨,与鸿渐争风。未果,他又在三闾大学坠入情网,因此落得个无家可归。
赵按:苏文纨之名,明写她是文采昭然的大家闺秀。但此女作为“城堡贵妇”,在书中象征金钱与权力。钱氏先引歌德伪洁论,再套墨子所染论,暗指苏小姐为人势利,终将在名利场中堕落。辛楣随后爱上的汪娴氏,其相貌与文纨吻合。案发后,辛楣不敢承担责任,结果遭那女子痛骂:“胆子只有芥菜籽那么大。”
至此,二人皆因性格软弱,双双受到重伤。平行线不相交的残酷定理,终于被确认无误。我最后问:辛楣这位副英雄,是否很像哈贝马斯?这两位英雄的故事,是否合成一部“噬啮嗑合,相反形成”的现代悲喜剧?(参阅《讲稿》下卷7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