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李白的朋友,当然绕不开高适。
虽然这不是一个让人温暖的话题,但我觉得了解他们二人的友情,才有可能更接近俗世友情的真实,不敢说绝对,至少接近百分之八十。
网上对此有很多争论,更多的矛头指向高适。
假如你还是只出林的雏鸟,慷慨激昂倒也无可厚非;我相信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后,你会对曾经的血气方刚而哑然失笑——时间是生命最好的导师,经历是通向智慧的终南捷径。
在这桩公案中,批评高适不合适,批评杜甫不合适,批评李白似乎也不合适。
很矛盾是不是?
其实一点也不矛盾,这世界并不是一定要分出对错,很多时候你所认为的对错也只是“你认为”而已。
鱼活着一刻也离不开水,可水是不是该认识每一条鱼?
01
大概是初中,我第一次接触高适。
千里黄云白日矄,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别董大》
当时的感觉很豪放,气魄很大,似乎说话的是不可一世的君王或将军,不论你走到哪里,人们都该认识!这样的诗歌读起来带劲儿,背诵起来也不费力气,觉得这样的诗很爷们。
后来上了高中,知道了边塞诗,知道了“高岑”,知道了这个高适不光会写诗,还自带武将血脉,上马仗剑击胡虏,下马弄笔作文章,当过地方节度使,官至刑部侍郎,最后还被封了侯,绝对牛人!
02
工作后爱读无用闲书,翻得多了,知道了高适更多的事儿,这位原本只活在古书里的人物渐渐活了起来,走出发黄的书页,走进我的灯光里。
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
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邯郸少年行》
尤其那一句“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简直令人热血沸腾。侠肝义胆,肝胆相照,慷慨赴死,义薄云天……类似的字眼像风卷波浪一样在我心头汹涌澎湃。
而当我读到他的《燕歌行》,内心生出的却又是一种忧愤和悲壮。一行行文字显然化成了锋利的刀枪,不只刺向疆场上的敌人,也毫不留情地刺向大唐统治集团内部的黑暗和腐败!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更让我对高适产生好感的原因是这位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著名诗人曾经在东平停留过一段时间,他甚至曾经到过我那个并不知名的家乡小村。
指途适汶阳,挂席经芦州。
永望齐鲁郊,白云何悠悠。
傍沿巨野泽,大水纵横流。
——高适《东平路中遇大水》
“汶阳”如果是指具体的某个地方,现在泰安肥城市有个乡镇就叫汶阳镇。我们都习惯说“一江春水向东流”,而发源于泰莱山区可称泰安区域母亲河的大汶河却是一路向西蜿蜒几百公里,最后汇入东平湖,对了,诗中的“巨野泽”虽然历经变化,但它就是现在的东平湖!
而高适挂席而经的“芦洲”,有资料说就是九顶凤凰山下埋葬尧王的地方,上了年纪的人们到现在还习惯称自己村子“尧王墓”,官称芦泉。
芦山之下,有泉似珠,这就是我的家乡。
可惜芦山依然,尧王墓依然,祭祀尧王的千年古寺却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这座古寺可不一般,它全称是“尧陵禅寺”,东平古八景之一,鼎盛时期它和曲阜的孔庙享受同等待遇!
那株传说活了几百年的老白果树寂寞地立在那里,孤独却又倔强地守望着完全倒塌的古寺,眼看着一棵棵一搂搂不过来的古松柏被刀斧砍伐,眼看着一块块古碑被砸烂盗走,被无知乡民垒了厕所和猪圈……
公元8世纪,高适来到芦山之下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什么样子?
03
李白、杜甫、高适,他们三个人曾经结下深厚的友谊。
这话先从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说起。公元744年,在宫廷当花瓶文人腻歪了的李白终于惹恼了唐玄宗,也许照顾到李白“文化名人”的身份,也许考虑到李白毕竟和唐室宗亲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也许回馈他曾经为杨贵妃写过这样那样的赞美诗让玄宗捞足了面子,玄宗以体面的方式让李白离开了朝廷。
此时的李白肯定无比失意,虽然看起来他和以往没什么两样,依然表现得那么洒脱、狂放和乐观,但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文字的狂放和洒脱里恰恰隐藏着他的愤激。
但事实无法改变,更何况他也已经厌烦了这种“玩偶”一样的供奉翰林生涯,罢罢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和你们这群混蛋玩儿了,爷游山玩水放浪形骸去!
离开长安的李白游山玩水,访道求仙,当然也时不时干谒名门投简历,想着“曲径通幽”咸鱼翻身。
在洛阳,被后世称为“诗仙”的李白遇到了杜甫,关于他们两人的相遇,现代著名诗人闻一多先生用这样煽情的文字来评述——
“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
够煽情吧,诗人毕竟是诗人!闻一多先生把李杜相会和儒道两家的老祖宗相遇相提并论,还“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
那年李白44岁,杜甫33,对了,就是这次相遇,二人结伴游玩的时候遇到了高适。
高适比李白小3岁,比杜甫大8岁。
要单纯按年龄,高适似乎更和李白适合称兄弟。
李白虽然内心落魄,可毕竟有在宫廷侍圣的镀金经历,头顶供奉翰林的光环,已经是名动四海的大咖了,而此时的杜甫寂寂无名,四处奔走没有任何头绪,41岁的高适情况更好不哪里去。
三个人皆以明珠之身藏身粪土之中无人赏识,可谓同病相怜!
三人一块游山玩水,吟诗作对,举杯痛饮——大家也许光知道李白喝酒豪放,可不知杜甫年轻时也是标准酒徒,三人酒至酣处话到交心,真恨不得撕衣剖心奉献在对方面前——关于他们的友情,我们不妨用杜甫的两句诗来概括: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04
人生如飘絮,谁不是过客?
友谊似花开,只享受绽开时的快乐即可,何必纠结于凋零?
比如李白,比如杜甫,比如高适。
高适真正发家于安史之乱,高适以败军之从将的身份主动面见唐玄宗,一番真情道白后收获了人生低谷期玄宗信任,当上了节度使,率军平定了叛乱之臣永王李嶙。而此时的李白恰恰是李嶙的幕僚。
当年的好友兄弟,一个成了志得意满的胜利者将军,一个却成了叛逆者的帮凶。
往年对酒当歌,呼兄道弟,拿对方的臭脚丫子当枕头。
现如今,一人坐高堂发号施令,一个蓬头垢面枷索缠身当囚徒。
这就是人生际遇,现实生活往往比电视剧更狗血。
杜甫此时干什么呢?
他似乎比李白境遇略微好那么一韭菜叶子,但也落魄如丧家之犬东奔西走——我们高中学过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当时的尴尬。
杜甫闻听李白境遇后,很为李白着急,但他除了着急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办法。是啊,人微言轻,自身尚且难保,他杜子美又有什么办法?
他能做的似乎只能写几首诗表达精神支持,也算是拐着弯儿为李白呼吁吧。
李白和高适的友情就断在这里,而高适之所以被后人议论也恰恰因为这里。
李白曾经写诗向高适求救,李白的第三任妻子宗煜为了救夫还亲自去高适府拜访。但高适避而不见,就像完全不认识李白。
友尽船翻。
甚至两个人完全销毁了对彼此的记忆,包括诗。
05
这桩公案没法断,一万个人可能断出一万个结果。
每个结果都合理。每个结果都矛盾。
根本就没必要抱怨谁,历尽千帆,谁也不是谁的谁。
李白受伤是肯定的,哪个人遇到此类事儿都会内心受伤,更何况李太白如此孤傲的诗人?
但高适也自有高适的道理。
不处在别人的位置,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指手画脚瞎议论。
说到底,李白和杜甫本质上只是个诗人,文化人,他们其实更适合在文艺的天空熠熠生辉,混官场几乎白痴,就像演电视剧宫斗戏绝对活不到第三集的那些小角色!
高适呢,虽然也写诗,但他其实就是官场人,最适合他玩的是政治,是权术,是得失利弊。而所谓人情凉薄,友尽船翻,可能不是他考虑的问题,至少不是首先考虑的问题。
还真不要认为高适人性凉薄。
他虽然没帮李白什么,可对杜甫的帮助,同样能温暖杜甫一辈子。
当我们提到成都杜甫草堂的时候,可能光想到杜甫好友严武。其实高适恰恰是严武的上一任,草堂就是在高适任职期间建造起来的。
如果朋友有兴趣,不妨读一读杜甫关于高适的诗——杜甫不光给李白写了很多诗,同样也给高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