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这句话,是从王蒙的一句旧话套下来的。大约八十年代,有一支流行歌曲,唱道:“爱情啊……爱情”,“爱情啊……爱情”,反复多遍,作者该是词穷了吧,王蒙小说里调侃说,好像把爱情当口香糖嚼了。大意如此,当时并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会加以引用,没有逐字记扎实。
一年一年,或一阵一阵,流行词不断“适时”改换。有关国家大事,形势大好的词儿,“盛世”已让位给“幸福”。你看吧,报纸,期刊,广播,电视,网络,不但上了新闻,大小标题,还上了署名(实名和笔名)文章,以至社论;不但有幸福,还有幸福感,成为所谓民意调查的项目,又引入课堂成为学习讨论的课题。但我却忽发奇想:幸福不是口香糖,嚼来嚼去,岂不变成咬文嚼字了?
静下心想想,真要咬文嚼字,怕是写厚厚一本大书,也未必能一下说明白。幸福不幸福,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在这里居高临下高谈阔论,大念幸福经时,你是自居为幸福中人吧?你在启发人们的幸福感,你知道人们的“不幸福感”是从哪里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是凭空编造出来的吗?你知道多少民间疾苦——人们的不幸?不懂得什么叫不幸,侈谈什么幸福!?
中国人古往今来多少世代都祈福,盼望“五福临门”。人各不同,人群也一样,他们心目中的幸福,因人、因地、因时而各异其趣。但绝不只是能吃上饭这一条。俗谚说,“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有福之人的所以“不在忙”,不仅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他们不但占有优厚的物质资源,而且占有各种有利机会,以至侵占别人的各项权利,“无福之人”在机会不均等,自身权利遭到侵犯,而为衣食甚至最起码的生存条件奔走时,是深知这一区别的。所以在有福之人吃香喝辣、赏雪吟诗,说什么“大雪纷纷落地,此是皇家瑞气,再下三天不多”的时候,门外的乞丐续上:“放你娘的狗屁!”
侈谈什么幸福观:遭受非法强拆的农户,跟官商勾结、暴力占地的受益者和他们豢养的打手们,能有同样的幸福观吗?后者为满足“幸福感”之所欲,不正是建筑在前者不幸上的吗?贪官污吏们以升官发财为幸福——所谓“天官赐福”,不正是建立在无权者的不幸乃至灾难之上的吗?!
六十多年前,我们在“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的口号下,在国民党统治区进行斗争的时候,我们是要结束蒋政权一党专政的独裁统治,结束中国人民的不幸处境,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独立、富强的新中国,这是我们在严冬向往的春天。那时我们唱着一支题为《唱出一个春天来》的歌。这是诗意的浪漫,春天岂是“唱”出来的,乃是无数人的血汗生命换来的。革命时期如此,和平时期,特别是经过浩劫之后,追求幸福,举步维艰,幸福岂能像嚼口香糖那样嚼出来的?
上世纪50年代,我们认定“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以苏联式的“幸福”为我们寻找幸福的样板。大约1953年,斯大林死后不久,此间出版了苏联作家巴甫连科的长篇小说《幸福》,其特点,不同于别家小说的,就是其中出现了斯大林的形象。小说命名“幸福”,可能寓意与此相关。这个巴甫连科,还是电影《宣誓》的编剧,极写列宁死后斯大林为众望所归,他在列宁灵前宣誓,成为列宁唯一合法继承人。就是这样一个为斯大林个人迷信推波助澜不遗余力的作家,后来被揭出极其丑恶的经历:他在斯大林时代是作家群中“告密者”之最!
斯大林喜欢听人歌颂。电影《库班哥萨克》是他晚年屡看不厌的影片之一,因为片中把民生凋敝的集体农庄美化为天堂也似,天天盛宴,夜夜笙歌!而这部片子到我国译配华语对白后,改了片名,直接叫做《幸福的生活》!这是当时国内包括干部群众在内的一般认识水平。直到后来发现努力“学习苏联先进经验”反使我们离幸福越来越远,落空了——向往幸福的读者和观众,就这样被苏联小说和电影中的幸福示范给忽悠了。这才想起了对待任何事情,尤其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高层决策者务须冷静,普通公民也要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