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不陡,一道道绿色的屏障,将这个东边的小镇包围起来。
没有云贵地区的封闭神秘,没有长江下游的绿意平坦,没有黄土高原的浑厚泼辣。我的故乡,祖祖辈辈安睡的地方,静静地卧在山的那一道皱纹里。
山里,四季分明,既拥有春的温暖和煦,也有似火的炎炎夏日,既拥有转瞬即逝的秋,也有湿冷阴暗的冬。一入冬,人们不得不从厚厚的木柜底翻出尘封了一年的厚棉袄穿上。等孩童们的歌谣由“三九,四九,冻死狗”唱到“九九归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时候,换下了棉袄,拉起竹杆,好让春天金贵的阳光洗去冬日的寒冷,在棉絮里埋下阳光的种子,将它裹在四四方方的棉衣里,压在柜底,好保鲜又一个四季。
山里的孩子,总是有东西可玩的。首先必不可少的便是和小动物打交道,且不说满村熙熙攘攘的小猫小狗,就是在山脚下大大的绿叶上趴着的肥肥的青虫,也是孩子们的好朋友。胆大的男孩子将它们倒进玻璃瓶里,观察它们肉肉地一动一动,还会吓吓他们胆小的阿姊阿妹。最有意思的便是竹林松里的跳跃的松鼠了。父亲小时候,捡到一只幼小的松鼠,每餐特意剩下一点米饭喂给它。无论去上学还是去田里干活,都会将它装在自己的口袋里。那松鼠也听话,乖乖地待在口袋里,扒着袋沿,睁着杏仁般的眼睛向外往。直到有一天,父亲将它放到院子里玩,不知是因追麻雀而迷了回家的路,还是听到了大山——它的家,对它的呼唤,从此,老宅那一方木窗再没有那一道灰棕色的闪电,只剩阳光板直的棱影映在窗低上,由春到冬,由冬到夏。
山里的孩子,也是要长大的。
小时候的邻家兄弟姐妹,到县里上了中学,到省里上了大学,原来那一块满地紫苏的地方,草已越长越高,就像记忆的潮水,不断冲击着那刻着童年的沙滩。那刻骨铭心的记忆,也经历不了时间的打磨,一点点地模糊。
晒着竹架、晾着衣服的前院由从前孩童打闹,变成了现在的花白头发老人倚着门说着自己的孙子孙女,数着几时清明,几时除夕,儿子儿媳好带上一家人进山里,坐在一起,展展笑颜。
“落叶归根”,走出大山的孩子在外面的世界磕磕碰碰,兜兜转转,将会再次站在这座曾经跨出的门槛。大山,也许是一道屏障,阻碍了我们向更远更大的世界张望,而又何尝不是亲切的摇篮,无私地,全心地,供出她的所有,伴山里的人成长。又或者,在山外,在北京、上海的青年们,在工作繁忙之时,是否会回忆一下紫苏叶上的红,秋天月亮的那一抹冷白呢?
当我老去,我宁愿放弃更好的经济、医疗、住所,回到山里去,像我的祖父祖母一样,看着山里的山,山里的水,看着山里的孩子欢笑,长大,走出山,走回山,在那一道浅浅的皱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