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寒风呜呜地吹来了,落叶与砂石不时地被吹起又抛下,海浪似的起起伏伏着。那无色无味无形的冷风让人感到了削皮刺骨的痛。寒风还想凝固一切,树木、河流、楼房、大地在它面前全变得萎缩颤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与风采。
面对着眼前这无力改变的现实,爷爷常说人是世间的苦虫,自出生后不但有饥饿疾病在等着,更有循环不已的寒冷与酷热要去承受。他在历经种种磨难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忍受苦痛就是人生。寒风过后,他们这些闲下来的老人总是习惯地把双手笼在袖筒里,两膀紧贴身子抱着,害怕身上的那些暖气一不小心就跑了出来;有人甚至会把头尽可能缩进棉衣里,露着半张脸,来减少如刀寒风的削刮。他们常在无风的墙角下或蹲或站地围成一堆,享受着阳光里似有若无的微弱暖意,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些前朝往事,或是眼前的吃喝拉撒、或是婚丧嫁娶。实在太冷时,他们会燃起一堆篝火,当红色的火苗扑向一张张黝黑的脸膛时,他们觉得这样闲谈着要比看着电视还要幸福。这种千年来不变的清谈方式,不但让他们认识了外界,也驱走了活于世间的孤独。
风停了,没有风的天气依旧还寒冷,但不像先前那般刺骨了。而天上的云层却越积越厚,越来越低,一场大雪正在酝酿着。趁着寒流喘息的间隙,那些小商小贩们忙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生活不会因为寒流的袭来而停止,人活着就要吃东西,而且越冷越是吃得多。好多人都裹上了厚厚的棉衣,头上胡乱地扣了顶棉帽。在寒冷面前,他们已顾不上形象的臃肿笨拙与滑稽,多一件东西披在身上总是好的。寒冷也让人不愿在冷风里多留片刻,哪还有多余的闲功夫去管别人衣服的脏净与美丑,趁着东西还没有涨价,多买点过冬的食物才是真的。
傍晚昏黄的灯光亮了,纷纷扰扰的雪花将夜幕切成了数不清的碎片,不一会儿大地树木房顶便铺上了一层白色。见到雪花,放学的孩子欢叫着踏着雪,雪是纯净的,晶莹剔透,总能给人带来愉悦。
而在这令人欣喜的雪夜里,学校旁边还静静地停了一辆烤红薯车,这是用气炉改装的烤车,干净卫生,烤红薯也快。它有十几个炉口,可以同时烤十几块红薯,这种原始的烤红薯生意因为现代设备的相助重又焕发了生机。抽开炉门,从烤炉里冒出的白色烟气便挟带着红薯的香气不停地向夜空中飞去,接着无声无息地融合在那些雪花里,梦幻般的情景也引来了人们对幽远深邃夜空的无限暇思。刚从炉里烤出的红薯常是软软的流着汪汪的糖汁,让人恨不得能一口吞下去。下雪时,正烤着红薯的任辉与媳妇并没有惊慌,雪不像雨那样能淋湿人的衣裳,落在身上后抖一抖就掉了,所以他们仍像往常那样,边在路边烤着红薯,边以雪幕为背景直播着他们与客人互动的忙碌状况。
今晚因为有了雪花,观赏雪景的人多了,直播间互动的人多了,烤红薯的生意也跟着变得好起来,这从他们夫妻俩脸上的笑容里也能看出。“又香又甜的烤红薯,吃一块能热乎到心里。”一顶毛绒圆帽衬得任辉媳妇肤色更加白嫩,她那甜甜地吆喝声里还带了几分俏皮。人们从红薯香甜的味道上又闻出了儿时就已熟悉的气味,那里有家的味道,有母亲的味道,也让人感到了渐渐到来的年味。久违的温馨重又把人包围着,拥抱着,眼前的寒冷也像退去了许多。
到了七点多,大雪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雪花在灯光下闪耀着亮光,而任辉俩人带来的五百斤红薯已经卖光,但他们没有急着回家。这位先前曾卖过豆芽、变蛋、辣酱,甚至学过理发的小伙子,此刻正合掌对天,任大雪飘落在脸上,他希望明天的生意依旧能像今天这样好。这些年在他尝试过的行业里,有的不挣钱,有的能挣钱但他不喜欢做。他不停地变换着行业,失败了就换个生意再干,再失败再干。他在乡村里不停地碾转腾挪着,或者说是在极力挣扎着,尽可能地想把乡间的那些农产变换成金子,但受限于所处环境与人的消费水平,他已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起伏,多少次摔倒后又爬起来。这次他庆幸自己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致富路,烤红薯生意或许只是短暂的,到了春节过后春暖花开时吃红薯的人会变少,但春节前的这段时间却不愁无事可做了。生活上的种种压力,没钱时的绝望,与周围人越拉越大的差距,被人看不起时那如刺般的冷眼,曾经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这些他咬咬牙还能忍受,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在他失败时老婆那怜惜的眼神,那眼神让他感到了愧疚、懊恼、自责等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憋闷得他难以畅快地吐出气来,这比打他一顿还要难受。才三十出头的任辉已早早地生出了白发。
一片雪花落在嘴边,他舔了舔落在嘴边的雪花,甜丝丝的还带着清凉。突然“砰”地一声,一团雪花飞来,砸在他脑袋上后炸开了花。紧接着老婆王艳咯咯的笑声就传了过来,“你在想什么呢?傻瓜,还不快收拾收拾回家。”他抓起一把雪向老婆跑去,“你敢打我,让你也尝尝这大雪的滋味。”他本想把雪团塞进老婆的脖子里,以报雪团砸头之“仇”。当他的手触到老婆脖颈的时候,他感到里面是那样的温暖,那一刻他忙把雪团悄悄地扔掉了。他想起了儿时在雪地里一起打闹的那些伙伴,大家相互间已变得十分遥远,有的已多年不见一面。儿时的一起玩雪也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事,变得模模糊糊的似有若无。成年后大家为了生计便各自走散了,有谁能像老婆这样忠实地陪伴着自己呢。
第二天上午,院子里的雪已及膝。房屋树木及大地全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白的耀眼。几只麻雀紧缩着萧瑟的身子,在雪地上啾啾地跳跃着。在雪里没有找到吃的,它们便把乞怜的目光投向了任辉。胆子大的鸟儿甚至飞到了他的跟前,瞪着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他。任辉见状暗道,你们这些不知道攒食的小家伙,尝到挨饿的滋味了吧。而人呢?与鸟今天吃饱了就不管明天相反,人的一生都在不停地劳碌着积攒着,攒多了还想多,没有多少人会觉得已攒够了他们心目中的余粮。但抱怨归抱怨,任辉还是抓了把小麦撒给了它们。谁会跟小鸟赌气呢,它们再小也是世间的生灵。
来到街上,街上的落雪已被堆成了一个个的雪堆,有的雪堆还被人特意砌成了人形。在给雪人描上黑眉涂抹红唇时,人们不是把眼睛画歪了就是把鼻子涂的不正,雪人那鼻歪眼斜的样子倒显得十分滑稽可笑,也给这冰冷的雪天里增添了些许的浪漫。不远处,一群环卫工人还在往车上装着雪,然后把雪送往河沟汪塘等地势低洼的地方,从他们嘴里呼出的热气碰到眉毛后就结成了一层白霜,眉毛变成了白色,映衬着一张张回暖后而变得透红的脸,就像是传说中那位慈善的圣诞老人一样。
看到这里任辉的心里不由地一动,“刘艳,今天咱们的红薯先别卖。”他向老婆说到。“怎么啦?”刘艳疑惑地看向丈夫。“把烤好的先给那些老人吃,让他们紧饱吃。”任辉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扫雪的人们。
“好,就听你的。”刘艳也知道,如果没有这些人清理积雪,人们将无法出门,也就没有人来吃他们的红薯。
她又想到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当她看着这些和她父母年龄相仿的老人,为了点微薄的收入每天都要在寒冬里坚守着,一守就是十多个小时,她就把刚烤好的红薯递给了老人:“阿姨,今天怪冷的,吃块红薯暖暖身子吧。”但那位阿姨说什么也不要她的红蔂。刘艳怕阿姨误解了她的意思,忙又说道:“阿姨接着吧,不要你的钱。俺家的生意好,不在乎这点……”
阿姨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笑容,寒冷已把她的脸冻得麻木,让她无法在自如地去表达谢意,她磕磕绊绊地说道:“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做生意也是要本钱的。”最后还是任辉硬劝着阿姨收下了红薯。因为经常把红薯送给这些老人,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但这些淳朴的老人却觉得无缘无故吃了别人的东西,他们的心里便开始变得不安。于是他们常找机会夸任家烤的红薯好吃,任辉的烤红薯很快就出了名,他用自己的热心换来了这些人的热心。
那天,他们送出了三十多块红薯后,心里没有半点的纠结与不舍,相反却感到十分满足与喜悦,一种成功后的满足与被别人的认可与感激的喜悦。天上又飘起了雪花,那些扫雪的背影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从雪花中传来的阵阵笑声波浪似地那片雪天雪地里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