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窗外夜色如水。回忆,像一帘厚重的幕布,将我与现实隔绝。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心中有文思涌动时,如果不把它转化成文字,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我也终于明白。路遥先生的早晨为什么从中午开始。
在我生活过的庙后桥村,有几位老人(其实在他们去世时还不能算老年人),时光机器无情地将他们过早带走,成为了我们的曾经。但是,我不忍也不舍他们就这样被历史吞没,不留一丝痕迹。人的一生之中,能闯进你记忆的人本就不多,用文字把他们记录下来,变成永恒,也许是给他们最好的感恩。
剃头高富属牛,比我爹年长好几岁,所以我很自然地叫他大爹。第一次见他,我才五岁。那一年,我爹用捕鱼积攒的四百元钱买了庙后桥村的两间半矮平屋。剃头高富家就在我家东隔壁,一家四口挤在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矮平屋里。凭着祖传的剃头手艺,他们一家人很快就在南边盖起了四间高平屋。我爹又买下他们那间旧屋,作为了我们兄弟俩的卧室。
剃头高富为人和善,又爱说笑,深得小孩子喜欢。那时,我还未到上学年纪,经常和村子里的好多孩子一起东游西逛,南征北战。高富的剃头店是我最常去的地方之一。因为每次去,他都会往我手里塞几粒水果糖,也有沙炒豆。我喜欢含着水果糖,静静在旁边看他工作。那一丛丛乱草蓬似的头发在他“唰唰”的剪刀声中纷纷落地,只一会儿功夫,头上便干净利落。我还喜欢看他给人刮胡子。先用雪白的肥皂泡涂满脸和下巴,然后用那把锃亮的剃头刀从上往下刮。刮刀走过的地方,就像被犁过的地,除去了荒草,重新又恢复了肥沃的生机。因为手艺精湛,价格又公道,剃头高富的剃头店经常被挤得漫漫的。好多邻村的人愿意多走点路来他这里剃头。九岁那年,我爹去世了。剃头高富为我们扼腕叹息。有一次,我去他那里剃头。我照例摸出一角五分钱给他。他摸着我的头说:“跟妈妈说,以后到大爹这里剃头不要钱。”
属牛的剃头高富最爱吃牛身上的。他常跟人打趣:“除了牛尿牛粪不要吃!”也难怪,他家的饭桌上几乎天天都有牛味。没有牛肉牛肚,至少也得有一碗牛汤。一天,他提着一副牛肠来我家,说:“大爹牙齿不好,咬不动牛肠,给你们吃。”那一顿,我们哥俩就把牛肠杀个片甲不留。不过当时我又有些纳闷,这么嫩的牛肠都咬不动,大爹这牙该有多差劲啊!后来,我家经常能吃到这种他咬不动的牛肠。
如果没有生意,大爹喜欢仰躺在那把油光发亮的皮椅上闭目养神,皮椅随着大爹的二郎腿的抖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天,我突然发现他的头上增了许多白发。他叫我给他把白头拔下来。我用一个镊子小心翼翼地把白头发拣出来,用力一顿,就拔了下来。看着他安详地在那里沉沉睡去,我想,难道不痛吗?大约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从周公那里回来,伸了伸懒腰,问我:“手酸了吧?”我摇摇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两角钱给我,说可以买糖吃。我捧着这份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心如潮涌。后来,我多了一份“工作”,时常被他叫去拔白头发。每次从鼾声中起来,他都会给我两角钱。只是我发现大爹头上的白发越发多了。
读初中那年,大爹被查出患了食道癌晚期。最后一眼看到他,是在床上。他抬起眼皮,竭力地挤出笑容看着我,可是已经不能说话了。但那慈爱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感情,已经无需用语言来表达。我是一个不懂表达的人,只是含着泪说了一句:“大爹,等你好了,你再给我剃头,我再给你拔白头发。”
没几天,大爹就出殡了。每当经过那间剃头店,那把油光发亮的皮椅空荡荡的,但那个“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从未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