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何田田
我有一个姓何的朋友,叫田田,这名字是她妈给取的,没生她之前就和她爸商量好了,生个男孩叫何田,生个女孩叫何田田。也许是因了名字的缘故,田田酷爱荷花,每年夏天都要来皖南,在傍着荷塘的徽州村落里住上几日。
今年夏初田田突然生病了,腿部做了手术,一时不能离开病床,心里又记挂着荷花,便给我电话,让我替她去看一看她的荷花姊妹,看看她们是否开得一如往年。
记得多拍些照片,回来发给我看。田田挂电话前说道。
说起来我也是个“花痴”,爱拍四季的花花草草,却没拍过荷花,也没有特意观赏过荷花——人工种养的花我都很少看,我所留意的,多是山间无名的花草。
受田田之托后,心里便惦着去看荷花的事,生怕被别的事耽搁了,一到七月,就背了包,提着相机,去了徽州的呈坎村,装成摄影师的样子,在村口的荷塘转悠了半日。
我去的那天荷花开得正兴,满塘粉红铺排,一朵压着一朵——花太多了,反倒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所谓“看花了眼”便是这般情形了。七月的皖南还在梅雨季中,雨水绸缪,那天的雨又更为缠绵,急一阵缓一阵下个没完,中间小晴了几次,每次晴几分钟,像课间休息。
这雨也并不叫我生恼,心里还挺欢喜的——在雨中看荷有很立体的视听效果,雨拍打在荷叶上,起初像一个孩子小跑的碎步,踢踢踏踏由远而近。当雨势渐疾,连成一片,耳边听到的便是春蚕食桑的沙沙声,听着听着,又似古寺传来的诵经之音。
荷花很适合在雨中看——夏天的花都适合在雨中看,比如木槿、凌霄、美人蕉,在雨中越发显得精神,别有情致。在雨里站着,透过相机的镜头盯着眼前的情景,片刻之后,就有了遁入另一时空的恍惚感——新荷、垂柳、香蒲、狐尾藻、回环起伏的古老徽州建筑、半月形石拱桥、伏在桥沿垂钓的少年、往来游人,以及四处弥漫的绿意和水汽——这一切仿佛并非当下真实的场景,而是来自一个遥远时光的虚像折射,一个幻觉。
荷花的美是醒目和隆重的,初看惊艳,时间一长也就淡然了,而荷叶却与之相反,初看平淡,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荷叶在雨里是生动的,有活泼的动感——当从天而降的雨水被荷叶接住,在荷叶里汇集,快要溢出荷叶的时候,荷叶就巧妙地俯向一侧,把雨水斜斜地倾下来——下面的荷叶接住细泉,再俯身,微微一倾,把细泉送入塘中。雨水倾空了,荷叶摇摆两下,自动归正。
雨下个不停,隔个片刻,荷叶便要倾斜一次,卸下细泉。荷塘里的荷叶层层叠叠,是数不尽的,一股股细泉此起彼落,使人入迷。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身上被斜雨打湿也不觉得。
到午后那雨还没有收稍的意思,我便端了相机在廊亭里坐下。廊亭里也有垂钓的少年,在亭边或坐或站,手里握着钓竿,每拉起一次,钓钩上便有细长小鱼甩着尾巴。少年将鱼解下,丢进木桶,太小的就重新丢入荷塘。被放生的小鱼入塘后,迅速钻到荷叶下,不见了,仿佛要赶着向妈妈报平安去——蓦然地,我想到田田,想到田田的妈妈。
田田的妈妈是徽州人,年轻时嫁到北方,生下田田不久就去世了。田田说她不记得妈妈的样子,即便做梦,妈妈的样子也是模糊的。
田田只有一张妈妈的旧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徽州村落,马头墙的房子毗连着,房前是盛夏的荷塘,石拱桥在荷塘中间,她妈妈就站在桥上,远远看去,很纤细的样子,风吹着她的长发,吹着她的裙角——满塘的荷花荷叶也都斜斜的,吹向一边,像要随风一起飞起来。
细雨菊花天
快立冬了,又是下雨天,蝉还在叫着,细细的,游丝般浮在空中。有一刹那我以为那声音来自耳蜗内,是自己的耳鸣。若是耳鸣的话,这声音又太响了。
那确实是蝉发出来的声音,站定了听,声音就变得分明了,甚至能分辨出这蝉声来自哪棵树——是靠近桥边的那棵老柳树。
柳树的叶子落了大半,未落的叶子也已枯焦,蜷曲,做好了下落的准备。古诗里有“衰柳寒蝉一片愁”的句子,我在树下听了好一阵寒蝉,也没听出愁意来,是我的心已变得迟钝,或是硬朗了么?
梧桐树的叶子也在落,落到地面积了厚厚一层,踩在脚下,声音干脆响亮,哗哗哗,很过瘾。下雨天梧桐树叶就哑了,踩不响,一枚枚紧贴在地,像宽而薄的手掌摁在地面上。
香樟和银杏的叶子也在落,这两种树叶落在地上仍不见枯意,还是那么有生气,黄是黄红是红,雨水浸着,更显妍泽。
算起来已下了整整四天的雨,说整整,是因为那雨自落下后就没间断,雨也不大,却下得很有耐心,似一个人在身边不停地劝说着什么。
柳树下有一片野菊,打了很多花苞,密集地举在那里,如稚气的小拳头。有些小拳头已微微张开,露出乳黄的花瓣和蕊,就有蜜蜂冒着雨飞过来,这朵闻闻,那朵探探。下雨天也不歇着,蜜蜂真是太勤劳了。也可能蜜蜂的到来并不为采蜜,是为赶赴和等候这些野菊开放的仪式,来致个意,问个好。
这几天家养的菊花也在打花苞。我居住的小区里,有一户人家很喜欢种花,也善于种花,门前小小的一片空地,不足20平方米,主人将之经营成一座小花园,四季轮番开着花,没有冷清下来的时候。今早从她家门前走过,看见各色的菊花苞儿,挤挤挨挨,在细雨里很有精神地站着,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和家养的菊花比起来,野菊就小多了,细而碎。但我却更喜欢野菊,喜欢那平民化的浪漫,没有拘束的自由。
野菊里有一种叫千里光的,开得比较早,刚入秋就开了,这种野菊的生命力极强,像阳光分娩的一群孩子,落地就漫山遍野地奔跑——千里光的名字大概由此得来吧。
千里光虽开得早,又多,村里的人却不采摘它,村里的人采摘的是霜降之后的野菊,也就是柳树下的这种,这种野菊也叫野甘菊,晒干后可入药,清热降火,也有人家拿晒干的野甘菊做枕芯,有头痛或失眠多梦症的人,枕着这样的枕芯,就能安然入睡了。
我有多梦症,很多年了,从十多岁开始就这样,头一挨枕头就开始做梦,一个梦套一个梦,有情节,有内容,如杂花生树。每次从梦里醒来就像经历了一次长长的人生,梦境也都记得清晰分明。
我自己倒不以为多梦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睡不够,醒来后仍有飘浮感,经常会把梦境和现实搞混。我妈知道后,便上山采来野甘菊,晒干,为我缝制了一个枕头。我枕着睡了一段日子,就把枕头收了起来——野甘菊的味道太浓了,且具侵略性,熏得人根本睡不着——估计是我妈在枕芯里把野甘菊放得太多。
野甘菊枕头被我收起来后,不小心吸了潮,霉了,只好背着我妈悄悄扔掉。多梦就多梦吧,对于一个日常生活原本单调的人来说,每晚有梦可做,未尝不是对平淡人生的一种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