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忙于打发公寓里的东西,极力劝说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件四散而去,还我宁静。那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些俗物不愿走出去到红尘俗世之中,对此,我可是深有体会。9月里,我一直希望某个早晨,所有的书、画、唱片、椅子、床、窗帘、灯、瓷器、玻璃杯、其他器皿和纪念品像变魔法一样随外流的潮水流个一干二净,就剩我一人静静地站在光秃秃的海滩。可这种事就是不发生。我和太太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整理、丢弃,为搬家者包装其他家什,可6个房间的公寓塞了那么多物件,足以装备一艘航空母舰。你可以一点点削减里面的东西,可要清空这个地方却需要真正的聪明才智和巨大的忍耐力。在这样一个丢弃物件的早晨,一个二手书店的生意人光临我家,买走了几百本书,告知我们他兄弟的死讯,“癌症”这词在起居室像是由他的悲哀引爆的定时炸弹。甚至在他带着重负走了之后,屋里的书几乎和从前一般多,而悲哀却翻了一番。
每天早晨离家上班,我都手里拎些东西带出去,扔到三马路拐角的市政铁丝网垃圾篮里,对于丢弃东西我根据的理论是身体力行,动手丢弃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我的太太,一个战略家,便有洞察之能,她不声不响地动员那些能够最终击溃我家杂物的力量。一个人可以1000个早晨从家里拿东西扔到拐角,但家里照样挤满零碎儿。通常家里那获取杂物的潮流让她望尘莫及。一个家就像一个装配了单向阀的水库:水只许进不许出。获取在夜以继日地进行——平稳地,巧妙地,细微地。我对获取东西没什么嗜好,但获取东西不是依你的嗜好而定的。而物件和财产却会把人找出来;即使他戒备森严,它们也会把他找出来。书和离奇古怪的东西通过邮局来了。礼物在纪念日和节日来了。老兵管理局寄来圆珠笔。银行寄来备忘录。如果你碰巧是个作家,读者们会给你寄来任何把他们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次,一个读者给我寄来一片木头,让我看海狸咬的牙印。一个人死了,一股永不磨灭的纪念品的涓涓细流来了,为你家财的洪流增波添浪。这种持续的注入是任何外流都无法抗衡的。通常情况下,唯一离家的物件是废纸和垃圾;其他的所有东西都留在家里,生根发芽。
近日,我们不在家里过夜,而在旅馆栖身,只是早晨回来继续整理工作。我们每人有件行头。我太太穿一件棉裙子,我则换上了黑蓝色夏天穿的短裤和保龄鞋,然后我们埋头于无休无止的工作。
在丢弃东西的日子里,各种特别的问题都冒出来了。可以说,任何存心丢弃东西的人都能扔掉一把椅子,但奖品该如何处置呢?奖品就像水蛭。纸做的奖品,如学校或学院的毕业证,只要有胆子划火柴你就可以把它们付之一炬,可那些铜制的奖品不仅无法销毁而且几乎不可能扔掉,因为它们通常刻着你的名字,而人们不愿扔掉自己的赫赫威名,甚至不愿扔掉自己的昭著恶名。某个大忙人也许会发现它。当然,对待奖品的方法因人而异。在电视上看爱德华·R·穆罗(Edward R. Murrow)的“面对面”节目时,我看到有几个家庭有“奖品室”,那著名的收藏家集中了自己所有的奖品,因而此室可说是集所有成就之芬芳,而主人亦可随时徜徉流连于此气氛之中。如果你欣赏成功之腐气的话,这本无可厚非,但如果你对这种气息毫无兴趣,一到丢弃的时候,你可就真的进退两难了。几个星期前的一天,我坐在家里郁郁寡欢地盯着一个装饰牌,某公司热心促销的结果是让这个庞然大物闯进我的生活。胡桃木上是青铜颜色,重得足以作划艇的锚,可我不需要划艇的锚,而这东西上却有我的名字。通过熟练地使用改锥,我终于把有我名字的牌子撬了下来,装进口袋儿,然后把装饰牌那残缺不全的遗骸运到拐角,铁丝网垃圾篮正等在那。这差事比我挣得此奖品时的辛苦劳作更让我筋疲力尽。
另一天,我发现自己处于海狸咬过的木板和一个荣誉风帽之间,这风帽我曾在一次学校游行时戴过。此时此刻,我真正需要的是海狸本身,一个吃掉风帽的海狸。我将永远不再戴那风帽,但我性格太软弱,舍不得扔掉它,而我毫不怀疑它将追随我直到我生命的最后日子,不仅不会给我带来温暖和快乐,而且还会在我的阁楼中占去一席之地。
就在疏散工作紧锣密鼓进行,令人忧伤的屋子堆满杂物的时候,我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将关闭公寓,让所有的东西自己沉淀一阵子,而我们则去缅因州的弗里伯格展览会(Fryeburg Fair),在牲畜拍卖会上,我们可以坐在帐篷下看别人如何处置东西。但是,如果一个人要逃避买东西,集市可是个危险的去处,我就差一点买下一头怀着犊子的白脸的小母牛——它将像海狸咬过的木板一样极易成为负担。但弗里伯格是我太太祖居之地,坐落在西望群山的撒科峡谷,天气又很可能是阳光明媚,农学会的高级目录单上说,“如有任何一天发生风暴,该天之事务将推迟至随后第一个晴朗日,”我宁愿在牲畜交易会有个边座,也不愿在剧院里搞个包厢,于是,我们收拾行囊离开城里,特意超越弗里伯格175英里以便能在太太故里过一夜。
我们在弗里伯格展览会度过的第一天是卫星制造者们发动的新一轮竞赛时发射第一颗小卫星的日子。我若提前知道在这个添加物件的年代一颗卫星会无端添加到我的世界中,我将呆在纽约暗自生气,也不会到展览会去,可我出于无知,还以观看马匹转圈慢跑为乐——这种古老的人间游戏给了无数人欢乐。我们去看了小牛比赛,猪比赛,去了小牛肉拍卖会;在停在跑道内场地的我们那辆华丽的1949轿车后座上吃了午饭;然后,我为自己在海福拍卖会找了个边座,我的双脚埋在刨花里,在拍卖员狄克·穆雷(Dick Murray)吱喳作响的舌头和坚定的木锤之下,欣赏着一头母牛眼白里野性的神态。
这天开始时天空裹着灰毯一样的秋云,但很快就放晴了。没有人听说过俄罗斯卫星。车轮转着,椅子转着,棉花糖让孩子们脸上有了淡淡的喜色,明快的树叶把群山和丘陵淡染。一组组扩音器把爱的主题传播给所有的人和物;和煦的柔风把尘土传播给所有的人和物。第二天早晨,在波特兰的拉法叶旅馆,我下楼吃早饭时发现梅·克莱格(May Craig)一脸严肃地看着其中一张桌子,穆雷先生,那位拍卖员,高兴地看着另一张桌子。报纸的大标题讲着卫星的事。在早晨的那个时辰,我不能理解一颗国家卫星的确切意义,如果它真有意义的话。然而,我很高兴我赶上了西奥克斯福德农学会第107年度展览会的最后一天,欣赏到了自然的天穹。
但那是几星期之前的事了。而今天下午,我坐在这间凌乱的屋子里,被装满我无法抛弃的宝贝的箱子和包裹包围着,悲哀顿时袭上心头。我向外看第48大街,十分之一的过路人都是我所熟悉的。经过十几年无所事事地凝视这种马路表演,我不为他们所知地汇集了一群让我依赖的角色。他们是一群无名演员,在我的戏剧里——最伟大的戏剧里——每天扮演跑龙套的角色。我会想念他们所有的人,想念他们和他们的狗。甚至,我觉得,我会想念外面的花园——野狼吓人的叫声,喷泉夏夜的潺潺流水;猫,藤蔓,天空,柳树。还有春夏两季来访的鸟儿——飞下来喝水呆上两周的小巧羞涩的鸟儿。在三十年的时间里,我在纽约占了八个窝,八个寄居地——四个在格林尼治村,一个在穆雷岭,三个在海龟湾。在纽约,市民很可能会居无定所,他们购买安排最佳的房间和街景,根据自己的财产,心血来潮的念头以及需求来变换居所。而在我看来,在他抛弃的每一个地方都会留下充满生命力的东西,他开始新生活时身上的外壳会有某种程度的削减,像蜕掉外皮的龙虾一样,一度变得柔软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