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81年底,我妻子从汝城县矿产品公司调到县酒厂工作,随后我们家也搬离了县矿产品公司宿舍,搬到了半边街酒厂租用的县公房的一间老房子里。到1983年下半年再搬到县药材公司的新家,在半边街这老房子里住了近二年。
刚搬到这里时,女儿大老为刚六、七个月,是在这里呀呀学语,跚跚学步,到了1982年,儿子小老为又是出生在这里,在这里度过了他的襁褓时期。前几天,七月一日,是女儿四十周岁生日,恰逢党庆100周年纪念日,女儿四十而不惑之年时,迎来党的百岁诞辰,举国同庆,万户欢腾。
当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到天安门广场上隆重盛大的庆祝大会,看到鸟巢里那精彩的文艺演出,一路走来,万水千山,真感到党的伟大,也感慨时光的易逝,岁月的流失。冥想中,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初为人夫和初为人父的日子,又想起那半边街的老屋,想起了我与半边街的情结。
02
我们所住的老屋地处文塔旁边,这是一排临街的有十来间的三层砖木结构楼房。在我的记忆里,除了胡凤璋的高店以外,这是整个汝城县城最高的楼房。面临寿江,斜对面是文塔,前面的这条半边街由于周边有袁家、邓家、范家、井头、津江等村庄,是唐朝之后汝城县城建城后一条最古老、最繁华的街道。
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一边是店铺,一面临江,千百年来这条街一直被形象地称为半边街,上世纪六十年代地名规范化时,更名为“中大街”,而老汝城人仍然习惯了叫半边街。如果说,在汝城这千年古城以文塔为中心的话,则这排老屋为圆心就是老县城的心脏地带。
那时,在我家的隔壁是酒厂的一间门市部,这里卖的酒是酒厂自己生产的产品,有瓶装酒,也有散装酒,有用高度酒精兑水的白酒,也有黄酒渗合白酒的桂湖酒。酒香不怕巷子深,不时引来不少酒客,打上几两散装酒,在店里那排木椅子上自饮自醉,就像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里描写的阿Q,泡在小酒馆里饮得癫三倒四,时而兴叹,时而狂笑,好一幅市井百态图。
在酒厂门市部过去一间,是当时的附城乡卫生院,在这里,每天就诊的病人穿流不息。卫生院里有一位“花脸”医师,所谓“花脸”,是因为白癫风引起脸部皮肤变色,像京剧里画了脸谱一样。这位“花脸”医师,攀起亲来我叫他为大舅。抗战时期,我真正的大舅叶含章,当时在国民政府战时首都重庆的胡琏任军长的国民革命军第18集团军总部任副官,期间娶一四川女子为妻,抗战胜利后,大舅携妻女回故乡,在汝城县政府任职,解放前夕,大舅病故,这位一生也改变不了四川乡音的舅妈改嫁到津江村的“花脸”医师。据说,“花脸”医师医术很有些名气,擅长中医中药和妇科儿科。那年,刚生下女儿不久,妻子又怀上了,我们找到“花脸”医师,请他开了几付坠胎药,本想响应政府号召,独生子女光荣,但几付坠胎药服下后未能见效,才有了第二胎这个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
在附城卫生院的隔壁,是城关派出所,派出所也是一个经常门庭若市的场所。白天里,有来办事的老百姓,有民间纠纷来寻求调解的,也有抓来一些打架斗殴的,以及小偷扒手们,有时晚上也会传出一声声嘶心裂肺的告饶声和哀嚎声,让人毛骨悚然。我曾经收藏了一张手绘的解放前汝城县城地图,在城关派出所这个位置,民国时期一直是汝城县国民党县政府的警察局,尽管朝代更替,警察的威严在这条街上持续了好多年。也许得益于与警察为邻,那年,为准备给妻子生第二胎坐月子,岳母娘从暖水乡下提前送来了几只老阉鸡,因无处存放,在临街的屋檐下用几块木板钉成一个鸡窝,日夜关在室外,在那小偷泛滥的年代里,毫毛未损,倒也平安无事,让我感到惊奇。但百密一疏,妻子花了半个月的工资刚做好的一条新裤子,洗好后晾晒在屋外时,被小偷盯上偷走了,这让妻子心痛了好几天。
在派出所的旁边,是一间国营百货商店,卖些日常生活用品,那时,刚刚取消了票证,商品奇缺,柜台上空空荡荡,仅有一些油盐酱醋和布匹服装。从地图里得知,这里是解放前一间名为“星光书店”的书屋,据说,这是大革命时期中共汝城地下党组织最早的秘密据点,1926年在这里成立了中共汝城县特别支部,领导汝城人民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工农运动。警察局卧榻之侧虎踞龙盘,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
前些年,这排汝城历史上最高最豪华最气派的老屋被拆掉了,消失了,原址上又建了一排新房,街道整修了,铺上了石板,变得更加宽敞,市容更加整洁,街上人流车流熙熙攘攘,寿江依旧日夜在流淌,而这座始建于明朝,毁于清道光,复建于清光绪年间的文塔,历经140多年的风风雨雨,依然巍巍屹立于寿江河畔,年复一年地迎着日升送走日落。每当我重走这条街,我都会想起四十年前我在半边街的日子,唤醒我深眠的记忆。
03
那年,我家住在这排老屋最靠南的一间,旁边一条巷道直通新井村。住房为前后两间,前面一间作为厨房,后面一间作为卧室,厨房光线稍好,卧室光线阴暗,地面潮湿,只有靠巷道一侧有一扇窗户,高高在上,一年四季透不进一线阳光,吹不进一丝新鲜空气,被褥潮湿,家具发霉,只有经常找几袋石灰块置于床下桌下,以吸收潮湿空气。那年,我曾概括这屋子里“四多”,即蚊子多、蟑螂多、蜈蚣多、老鼠多。
窗户上,经常有筷子粗的蜈蚣爬进爬出,这有毒的多脚爬行动物让人防不胜防,胆颤心惊,那年正好在药材公司上班,仓库里找来一把雄磺粉,据说可以防蛇,撒在了卧室四角和窗台上,才拒绝了这“不速之客”。
白天,老鼠们养精蓄锐,到了晚上,成了老鼠的天下,二楼木楼板的隔板里,仿佛隐藏着老鼠的千军万马,老鼠头目喊着口令,在操练,在阅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到了半夜人睡着了,竟敢跳到被子上“翩翩起舞”,跳起了快三慢三的交谊舞。用过老鼠药,也用过老鼠夹,也收效甚微,无可奈何。那年春节,我们一家到暖水岳母家过年,几天后回来,老鼠竟咬破被子,钻进棉絮里,筑起一个温暖的老鼠窝,窝里竟抓出几只刚出生的老鼠伢子。唐代大诗人李商隐有一首老鼠诗,其意境非常符合当年我与鼠为伴的生活:三更三点万家眠,露欲为霜月坠烟,斗鼠上堂蝙蝠出,玉琴时动倚窗弦。
04
我家住在最外面一间,一条巷道直通里面,里面还住有三户人家,有海林兄丽娥姐一家五口,有陆师傅一家三口,还有一户母女俩。我曾经看过一部小说叫《三家巷》,当时我形容这里是“四家巷”。那时,邻里关系很融洽,相互间来往密切,有事互相帮忙。不像现在的住宅楼,各人回到家里,大门紧闭,老死不相往来。在那老屋里,每到做饭炒菜,香味会弥漫整个巷道,端起饭碗,我去你家尝鲜,你来我家夹菜。
每天放学后,丽娥姐的三个孩子燕燕、南南和会会,像三只百灵鸟,他们在这老屋里飞来飞去,不时响起他们快乐、天真的童音,为这百年老屋带来生气和活力。女儿是在这里学步,突然有一天,当她扶着墙壁,跚跚走向隔壁的丽娥姐家,在还没叫出“爸爸妈妈”以前,喊出的人生第一句话是“燕燕”,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
那年,动用我多年的全部积蓄,耗资420元,利用去郴州开会时,从郴州买回一台9英寸的手动式黑白电视机,那时,汝城还没有电视机卖,电视机算是一种奢侈品和高档消费品。每到晚上,四家巷的孩子们会聚集于我家里,房子太小,或坐于床沿,或坐于硬板凳,济济一堂。那时,只有中央台几个频道,信号也很不好,只有不厌其烦不停地转动着机顶上的天线,才能搜索到尽可能清晰的节目。孩子们对电视节目感到好奇新鲜,有时看到电视台十二点说再见才离开。
前两天,我来到丽娥姐的家,试图从她家里再找到当年的照片,没想到,海林兄已于前年去世了,这位当年曾当过予乐村党支部书记,在那老屋期间待人真诚的兄长却已悄悄离开了我们。丽娥姐找来两张在那两年拍的照片,一张是他们家的合影,一张拍于1983年春节我们两家的合影,影像中,孩子们是那么的可爱,而我们,那时还是那么的年轻。至今,回想起当那纯真的邻里友情,还怀念那时的年代。
05
半边街的最南端,是菜街,每天早上,有推着板车,挑着箩筐赶早卖菜的经过我家门口,那传来的“卖豆腐豆腐干”、“卖绿豆粉”、“卖豆豉豆膏”的吆喝声叫醒了我的晨梦,街道上又开始了一天的喧哗。
我每天早上起来的任务就是洗衣服,那时没有洗衣机,当衣服搓在洗衣板上,那有节奏的声音,无疑是一曲欢快的晨曲。那时,寿江的水是很清澈的,孩子们脱得赤条条的在河中游泳,江岸上杨柳依依,河水清流潺潺,水中水草飘飘,鱼儿游动,江边有一处石阶码头,街坊们都在这里洗衣洗菜。有次,妻弟从暖水带来一台打鱼的机器,一、二个小时的时间,在这寿江里打了半脸盆的鲫鱼鲤鱼。
当每天在寿江里漂洗好衣服,回家晾晒好,然后要到邓家村的水井里去挑一担水,那时没有自来水,前几天,我特意去寻找这口井,这口千百年为人们提供清洁水源的古井已经被村民建房填埋了,再也找不到井的踪迹。寿江,传说江中有块巨石,叫龟鹤石,龟鹤为长寿的动物,因为这块石头,古人把这条江叫寿江。现在,这条发源于东岗岭,寄托着古人美好愿望的寿江,也已成为了一条巨大的排污沟,再也难以看到在江边洗衣洗菜和戏水抓鱼的情景了。
06
回忆半边街往事,忘不了一位老人,更值得我浓墨一笔,这就是为我带了两个孩子,我们相处了三年我们叫“娘娘”的一位保姆。我的印象中,这是一位非常忠厚淳朴,勤劳善良和有爱心的老人。她1981年底来到我家,1984年离开,三年间我们之间有一种相互信任、相互依赖的感情。她来家里时才五十多岁,离开家后又到一位同事家带了几年孩子,后回到了附城磨刀村老家,身体本来很好的,家里可能条件艰苦,经济拮据,病患未能得到医治,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病故时,才六十多岁。
病重时,我们曾特地去磨刀村她家中看望了她,那时她已躺在了床上,奄奄一息,虽已讲不出话了,但用微弱手势比划着,双目里流露出对我们的难舍和人世间的留恋的眼神。不久,老人去世了,至今,三十多年了,我还总忘不了娘娘那慈祥的面容和总是手上抱着一个背后背着一个孩子的身影。
那时,因为原来的保姆离开,急需再请一位保姆,妻子委托她的同事朱小红女士从她家乡磨刀村请来了娘娘。据了解,娘娘早年丧夫,与儿子一家相依为命,初到我家,真是一幅地地道道的农村大娘的形象。语言纳闷,不善言辞,动作迟缓,性格比较内向,敦实的个子,穿着一件对襟农家粗布衣服,头发花白,脸色暗淡,袋子里装着她的全部物品的几件旧衣服。由于长期在农村生活,刚来时,不会换煤球,把红煤球压上面,黑煤球放下面,不会煮奶粉,奶粉煮沸时措手无策把炉火浇灭。来家里的第一个晚上,由于在农村没使用过电灯,就寝时,拉线开关被她扯断了,灯熄不了,她搬张凳子,站在凳子上对着灯泡使劲地吹啊吹啊,吹了半个晚上。经过一段时间的指教,才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方式。
娘娘是一位很有爱心的人,她同情弱者,那时,我们住在临街,经常有乞丐进屋讨饭,现在的乞丐要钱,那时的乞丐给饭也很满足。我们上班后娘娘会把饭蒸好,待我们回家后再炒菜,经常乞丐来了,她会把蒸好的米饭给乞丐装上满满的一大碗,那时是定量蒸饭,饭少了我们不够吃,娘娘却说,她今天很饱,不想吃,她把自己这份米饭施舍给了乞丐。我们不便夸她和责怪她,只是觉得她憨厚的可爱。
当我们上班后,两个孩子留在家中让她看管,街坊四邻经常看到娘娘背一个抱一个,时而游走在街头街角,时而串门串户,尽心尽责地照顾好孩子们。记得有两件事让人啼笑皆非,孩子们饿了,哭着要吃的,娘娘身上没有钱,每月给她的15元保姆费全数给了在家的儿子,我们也没给零花钱给她,那时,确实也因经济困难,家里没备有儿童零食,为哄孩子,娘娘会经常从瓶子里抓起几粒臭豆豉给孩子吃。
曾经有一次,为了给孩子驱虫,我买回20粒宝塔塘,宝塔糖是一种驱蛔虫的儿童口服药物,1至3岁儿童每天服一次,一次不超过五粒,由于有明显的副作用和药物不良反映,之后列为淘汰药品,禁止生产和使用,退出了药品目录。那次,一个上午,儿子吃了一粒又要一粒,20粒宝塔糖全部喂给了几个月大的儿子,万幸没有发生药物中毒事故。
07
1983年底,公司起了一幢住宅楼,从此我家从半边街这老屋搬到进了新房,告别了生活了两年的半边街和那里相处友好和睦的邻居们。近40年了,每当在街道上着到年轻的父母亲牵着幼儿的手从我眼前走过,每当我翻看老像册,看到那些发黄的老照片,我依然会想起那快乐艰苦的半边街的日子,想起那位敬爱的娘娘,怀念那段初为人夫和初为人父的美好时光。正如一首老歌唱的那样:
青砖黛瓦刻着岁月的符号,红柱屋檐还是仍旧的风貌。硬山挑脊别有一番的格调,鸟兽饰沿精心设计最英巧。一幅画卷翻开你千年的素描,古风古韵品味你时光的美好。石板路上弥漫老街的味道,一路故事装满你千年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