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外婆在世时,那些荒草野花是不会翻越墙壁到院落里安家落户的。
现在,院子里有我熟悉的紫云英、蒲公英,还有更高的小蓬草、艾草,甚至有不请自来的树木,像苦楝树、毛构树,它们越长越高,既庇护着荒草野花,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无人管护的一方天地。
外爷外婆最后居住的房子很小,是由砖头和木头垒起来的一座小屋,墙壁赭红色, 房顶青黛色,看起来矮小却亲切。那里面住着两位慈祥的老人,从风风雨雨里走来,终于能够坐在一起,肩并肩,默默地看着同一轮落日从眼前的青山那边徐徐地滑下去。画面安宁和洽,令我在多年后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他们生活在一座童话小城堡里。
外爷先离开我们,然后是外婆。他们生前建造了两座高高大大、宽敞明亮的房屋, 一座给我的大舅,另一座给我的小舅,最后他们缩小成两只老小鸟,心甘情愿栖息在一个什么都触手可及的小巢里。大概他们早已懂得,人去后是什么也带不走的。然而人去屋空,他们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哀思和伤感。小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成为他们遗落在人间的遗物,大的如衣橱,小的如给孩子们喂过咳嗽药的白瓷勺子,我们都没有动,它们最后在哪里,就让它们永远待在那里吧。不止一次,当我的手要去触碰它们时, 心里就会猛地一痛,浑身失去力量,眼睛里含泪,只想转身离开。那座小屋里的空间、空气和灰尘,也成为外爷外婆再也用不着的遗物,即使再宝贵,谁也带不走,保留在原地最好不过。慢慢地,大家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小屋上了锁,院门上了锁,钥匙究竟放在哪里了,最后谁也记不起,谁也找不到。那个院落还是原来的院落,我们却只能在路过时望一望、想一想,不会再想办法走进去,坐一坐外婆坐过的藤椅,摸一摸外爷用过的拐杖。
站立在门外,我对从缝隙中观察到的那个世界感到很惊奇:那些荒草野花没有脚, 到底是怎么走进去的?也许它们的种子都带有翅膀,乘着春风飞入外爷外婆的院落。至于那些已经长高的青葱树木,高高地擎着伞盖,有些得意,有些忘我。我只能猜想,在外爷外婆活着时,对它们的种子没有给过任何机会—勤劳的外婆总在屋里屋外走动, 每日早起后还要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方便每一个孩子走进来玩耍;退休后的外爷除了喜欢写写画画,更喜欢沿着院墙栽种一些花卉,这片面积不大的院落还需不需要另外种植一些树木,他比谁都心里有数。所以它们的种子憋屈得够久了,等到两位老人永远不会再回来,那些种子就开始欢天喜地地蹦跳、滚动,分散到院中的各个角落,紧贴着泥土,等来一场淋漓的雨水,萌芽后便迎着明媚的阳光旁若无人地疯长起来。这些树木生长的速度快得令人意外,树木下面盛开的野花也比原野上的更鲜艳,它们生机勃勃、无拘无束,这院子里到处弥漫、蒸腾着一种令人又吃惊又忧伤的野性。它们彻底改变了一个院落,仿佛只有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揉了揉眼睛,又看到一丛野蔷薇沿着院墙优雅自信地攀爬了过去,它们携带着尖刺,也携带着芬芳的花瓣。再等一段时间, 即使我们找到了开门的钥匙,想再走进去也不会那么容易了。
嗅着风中一阵阵花香,我忍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