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代表陶渊明耕读人生的作品,我一定会选《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诗中描写了一个耕读自足、俯仰宇宙的充实境界。
此诗作于义熙四年(408年)6月。这已是44岁的陶渊明辞官躬耕的第3个年头,此时他的房屋还没有被火灾毁坏,生活尚未到晚年的窘境,对耕读乐趣的体验最为浓厚。此诗的点睛之笔便是“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耕地和播种都已完成,终于有空读“我”的藏书了。“耕”和“读”是陶渊明田园生活最重要的两翼,一实一虚,构成生活的坐标系,使他可以在现实人生的基础上,尚友古人,往古来今。
陶渊明是浔阳柴桑人,今天我们可以到庐山南麓,九江市星子县避暑胜地,拜谒陶渊明墓,寻访陶渊明故里。那里有一个只有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子,住户都姓陶,是诗人的后裔。这个村子就是“栗里”,或许是陶渊明后来移居的“南村”。在那里,可以还原陶渊明写诗的场景,体会陶诗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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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描绘了陶渊明耕读生活的全景,表现了诗人精神世界的三个特征:
第一,与自然万物相亲。草木扶疏,微雨好风,寻常的自然在诗人笔下深情万种,根源于诗人与自然相亲相和的审美心境。“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表现了仁者情怀,众鸟欣然来此栖息,令人更加热爱自己的新房屋。一个“欣”字,温润如玉。
第二,抱朴含真,与世俗隔绝。在这狭窄的小巷中居住,即便是原先的故人也驻足返回了,这就是“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故人中或许有达官贵人,是世俗场中的人物。陶渊明多次出入官场,最后一次归田,终于远离了利禄干扰,获得归鸟般的自由。
第三,尚友古人,寄意遥深。《山海经》本身就是一本有荒诞色彩的神话著作,图像奇特,地理辽阔。读《山海经》,使陶渊明思接千载,神游万仞。看似无意,却正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的具体体现。读书之最高境界,应是精神的遨游,是与古人的晤谈、对话。俯仰之间,四方上下,古往今来,这其中的乐趣,是诗人得以超然物外的精神源泉。
陶渊明29岁出仕之前,受到家族以及乡邻隐逸之风的影响,一直在田园生活中读书。他出仕之前是否躬耕,并无直接的文献证明。他曾说“弱年逢家乏”(《有会而作》),20岁时江西荒年,家里便十分贫乏。他29岁出仕,“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受不了作小吏的牵绊,不久便辞职回家。这以后,他“躬耕自资,遂抱羸疾”(萧统《陶渊明传》),也就是说29岁便已经开始躬耕的生活,甚至因此而瘦弱多病。我们可以猜测,陶渊明出仕之前也应该是经常在田园耕作的。
在思想上,陶渊明将躬耕提升到生存本质的高度,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有力的依托。作于46岁的《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说道:“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谋生谋食是人生最根本的需求。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官场无道,政局不稳,躬耕田园或许是一个人自保、自养的最好归宿。
陶渊明躬耕生活的艰难,与中国农民所承受的苦难原无二致。在诗文中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线索:他一直生活在困窘中,直至落魄乞食,饥馁而死。早在39岁,他就写道:“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家里穷到没有一样看着顺心的东西,由于食物稀缺,连“箪瓢”这些器物都拒绝被摆上桌了。可以想象,陶渊明出仕,救贫是重要的动机。44岁遇火灾之后,46岁作《和刘柴桑》,他只是希望能得到基本的衣食,再无奢望,然而连温饱也逐渐成为奢望。52岁作《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描述了辛苦耕种的场面,到了秋天,终于吃了一顿饱饭,早早便穿好衣服等待天明。这种欢喜多么单纯,而其秋收之前食不果腹的生活也可想见。
10年之后,陶渊明62岁,临终前一年,日常生活已经到了粒米皆无,多日不起炉灶,诗书无暇顾及的程度。他甚至穷到到善良的老乡家去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设想当时情境,陶渊明走到一家素不相识的老乡门前,敲开门却不知该怎么张口,好在遇到的是和他一样的“素心人”,立刻摆出酒食,与他晤谈如故。老病如此,不是陶渊明不辛勤,实在是上天负人,收成有限。想要躬耕自足,并非容易的事。这一场持续二十多年的坚持,给了陶渊明精神、人格自由的同时,也使他身心俱疲,贫病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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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耕读人生的另一面是“读”,相对于躬耕的沉重,诗书相伴是他生命中空灵又自在的一面。他56岁作《五柳先生传》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清代学者林云铭指出,陶渊明是“好读书亦不知有章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编:《陶渊明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65页)。他强调的是不过于在字句上花功夫,而着重“会意”,即以一己之心直接与古人相接,领悟、神游古人文中的玄理、意趣,所谓:“衡门之下,有琴有书”(《答庞参军并序》其一);“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归去来兮辞》)。有了诗书,陶渊明的精神才不会枯寂。尤其到了晚年,生活日益困顿,他依然读书自励,在与古人的精神交流中坚定自己的选择。
在“读”的基础上“写”,是陶渊明寄托情志的重要方式,“写”是“读”的延伸,“写”是他的“耕读人生”的重要构成。他说自己:“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五柳先生传》)这是他文学创作的方式和目的:非刻意行文,而是在自娱自乐中偶然得之;表达情志,后人从其诗文中,也可了解他这个人。“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这是陶渊明的诗书。一个“好”字,让人感觉到诗人心中那旷古的深情。读古人的书,让他的心有了一个广阔的居处;诗文自娱,让他写出了至情至性、一片神行的诗文。他平日务农、耕种之余,读书自乐。草木舒展,众鸟欢欣,好风微雨,一派生机盎然。他归里之后的田园生活,正是这样“耕”与“读”相融,物质与情性并存的生活。
高建新先生分析“耕”“读”:“‘耕’得其食,‘读’养其心、养其性;一是物质的,一是精神的;‘耕’关乎现实生存,是基础;‘读’关乎精神生活质量,是指向。‘耕’与‘读’相辅相成、不可分离。‘耕’与‘读’,代表的是自力更生、是充满生机的创造,既脚踏实地又志情高远,既坚韧不拔又不乏对过去、未来的深情关注。”(高建新:《陶渊明的现代意义刍议》,《内蒙古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这段话是对陶渊明耕读人生的深刻阐释。陶渊明的诗书,因为植根于“耕”,才能在精神的漫游中不离生活的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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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耕读人生收获满满,用三个词来总结,即:自然、自由、自我。
“自然”,他在田园生活中发现了自然之美,并以审美愉悦消解了人生忧虑,提升了人生境界。云、鸟、风、雨、气、菊……田园生活中随时而遇的自然,无不使陶渊明情动于衷,在与万物相交会的过程中,内心欣然。
“自由”,指他在耕读中获得大自在,神驰宇宙,情通八荒。陶渊明的身体无疑是不自由的,因为终生为贫病所困,衣食之忧一直存在。他所得的自由,主要在精神世界。无需违心地应付世俗名利,他人格独立,无愧于心。他与乡邻好友相伴,“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获得情感的沟通和支持。他与古代的圣贤相伴,在阅读、写作中延伸了自我生命。
再说“自我”,自我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根本,是自己肯定自己,自己实现自己。苏轼说“渊明形神自我”(苏轼:《刘景文家藏乐天<身心问答三首>,戏书一绝其后》,王文浩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18页)。陶渊明耕读人生的喜忧好恶全都展现在诗文中,矛盾也罢,高远也罢,平淡也罢,是一个有个性、有操守的生动纯真的人,是一个理想和现实统一的人。
《哲学走向荒野》一书中说:“我们在森林中,不会还给自己戴上面具;所以我们走向偏僻野外的每一步,都是向自我的回归。”“面对孤独,一个人接触到了自己生命的本质。我独思,故我在。”([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著:《哲学走向荒野》,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20、423页)这似乎是专为陶渊明作注脚的。他多次离开最终又回到田园,认识到田园生活的自在、纯真最符合他的本性,与其精神受苦,不如身体受苦。陶渊明的诗文也是他“自我”层面上最美的收获。他用一己之心体会天道自然,形之于文,创造了一个蕴含深远的诗文境界。
陶渊明的耕读人生,对其后一千多年的古代传统文人影响深远,对我们的现代生活也有重要意义。今天的科技高速发展,农业不再是社会的主要生产力。我们不可能复制陶渊明的人生,他的耕读人生成为一个理想范式,值得我们从中汲取精神力量。其现代意义至少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轻物质,重精神。陶渊明选择躬耕,勤劳、节俭,把物质追求降到了最低。现代社会人们对待这两方面恰恰相反,重物质,轻精神。因此导致向自然无限地索取,无限地追逐利益,伤害自然的同时也伤害周围的人,最终伤害自己。这成为人们普遍存在的精神困境的根源。想要解决困境,必须将物质的负担卸下来,用阅读来涵养精神。
第二,亲万物,有深情。陶渊明对自然万物充满深情,让自己有限的生命在与自然的晤对中获得无限生机。现代人最需要将目光从工业、科技、城市走向自然。自然不一定非是田园,生活中无处不是自然,以审美的心态面对万物,精神困惑才有望得到缓解、沟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才能达成和解。
第三,护真我,抵佳境。陶渊明的耕读人生是丰富自足的人生,他在田园中活出了真我。我们理当在匆匆碌碌的生活中发现“真我”,使人生沿着内心欣然的方向发展,渐进佳境。这是最高意义上的自我实现。
庐山是一座文化山,庐山南麓曾经有陶渊明的身影。他曾在山脚下写出“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的佳句,一册书在手,低首抬头之间,思维穿越千载,这是何等的惬意。我们需要像陶渊明那样,循着发自内心的声音,让自己的身心与周围的自然、社会保持和谐的状态。同时涵养精神,护持自我,使生命既扎根现实,又面向古今,拥有一个充实、广阔的精神时空。“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耕读过后,好风微雨的一幕,宁静而充满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