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写过我的祖母,坂地人氏,冀薛氏,特别厉害,闹起来一跳三尺高,谁都得礼让三分,不想多写她,为啥?介休人说孩打恩出来。虽是嫡亲的祖母,我和二弟总是害怕她,见了我们拉着个脸,好吃好喝藏着掖着,除非有苦力活计,糊弄我俩,拿出三颗芝麻两颗枣,不把俺们当回事。
隔壁胡家奶奶也是个厉害角色,俺奶第一她第二,一般人不敢惹,俺们也怕,胡家是大户,出过解元,胡奶奶娘家是大靳王家,出过举人,我们也不喜欢。为啥?她不爱咱咱也不爱她,那时就想霸道厉害就是不讲理,不关出身,文化不一定能把人熏陶得没脾气了。要是能民主测评选奶奶的话,我一定选后门院孙马氏当奶奶。
奶奶孙马氏,娘家姓马,婆家姓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旧时代的女性大都是这样的。孙奶奶生于1888年,卒于1984年,享年97岁,是虚岁。孙奶奶是小脚女人,长条脸,眼睛不大但有神。孙奶奶的一生,风风雨雨,是孙家的主心骨。她就住在巷子后院,我家住前院,不是一家,胜似一家。我母亲生了十个孩子,都是孙奶奶将生将养,帮助照拂,忙前忙后,排忧解难,就是一尊活菩萨,我心里一直觉得她比亲奶奶还亲。
孙奶奶原籍孝义城内,父亲原是有钱人家的书童,共生养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孩子们长大了,她父亲也积攒了一些钱,认为孝义发展前途不大,携家眷来到介休,在朱家巷里置下一宅,全家生活很殷实,两个儿子在介休衙门当了差,成了个小头头,介休城内不少人眼热孙家的好日子。
孙奶奶嫁到西靳屯村,她的丈夫叫孙清友,是个肩挑贸易的小贩,人称八股绳,好吃懒做,今日有酒今日醉,今日无酒喝冷水。无钱做本偷偷地将孙奶奶的嫁妆出卖典当。她嫁时的裙子衣裳、凤冠霞帔以及金银手镯经常当了赎,赎了又当,甚至卖了,夫妻两个吵吵闹闹几十年。孙爷爷活了50多岁,就离世了。
孙奶奶过早地主持家务,日子紧巴,常住在娘家,一住两三月。她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几乎都是娘家帮衬拉扯大的,她父亲只要有好吃的就往女儿家送。据我母亲回忆,吃了的包子、饺子、粽子、麻花等可以说从温家巷能摆到西靳屯,吃了的合碗则一年下来空碗放一小瓮。
先说说她的大儿孙福成,脑子聪明,手脚勤快,少年时就入了屠宰这一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车站开过小饭馆,可恨的是地痞流氓,吃了老不给钱,气得大儿得了怪病,在耳根处长了个瘤子,有拳头大,人称瘤子老大。1937年11月6日,阴历十月初一,日军轰炸介休车站,炸毁了许多房子,死了许多人,无法再干下去。先回村发展,孙老大有本事,眼力好,朋友弟兄,互相帮忙,很快购买了一百多只羊,建了羊圈,有绵羊和山羊,雇佣了两个人放羊汉,又在城里西大街钟楼旁开了一个肉铺,买卖兴隆。一直到解放初的几年,全城只有两个肉铺,一个孙老大的,一个姚善的,在西门外,姚善也是俺村人。
孙老大成家较晚,娶了个后宫,我们管她叫娘娘,名叫燕玉花。不知是哪里人,说话叽里呱啦,不过大多数话还能听懂,里里外外一把手,能说能干,田里地里家务样样都行。家里养了两只大母猪,饲养和接产都是大娘的事,说来也奇怪,他家的两个母猪一年产两三窝,每窝都是十五六只猪娃。有一次母猪发了情,从她家窑背上跳下去,底下是煤渣堆,没事,大摇大摆出了门,到城内配了种又自己回来了,来回十多华里,很神奇,叫人不敢相信。
燕大娘还会养鸽子,是野鸽子,西屋屋檐下一养就是几十只,主要是鸽子粪卖了变几个钱。孙奶奶家崇尚佛教、道教什么的,四八大节都要虔诚地贡献。让我们开眼界的是“领羊”,每年财神爷生日、过大年总要“领羊”,这时节村子里的大人小孩总要去看热闹。
有两个大后生把肥大结实的羯羊驱赶到大院内,往羊的鼻孔上耳朵上撒白酒。弄得羊昏头转向,过了片刻羊开始颤抖,一次比一次厉害,叫声越来越低沉,咩咩咩,羊开始转圈圈,这时孙大伯将羊赶到木架上,可怜的羊不叫了,刀子下去,从羊脖子处割下羊头,剥了皮再去头去蹄。接着整羊抬到供桌上,香火蜡烛燃烧起来,孙大伯虔诚跪在草墩上叩头,先是双膝下跪,双手着地连叩五头。
过年过节烧香磕头是男人的事,唯独初一、十五献小财神是孙奶奶的事。大佛龛供奉各路神仙,大桌下面有一个小桌供的是财神爷。这两天早晚贡献,每次两枚鸡蛋,一壶酒。孙奶奶从酒壶中倒出一盅,再用火柴点着几根香,把香插在香炉中,下跪,双手合十,头手并用,磕五头,口中念念有词,求神家保佑大富大贵免灾免难。我问过孙奶奶,她说敬神有讲究,一定五叩首,人叩三鬼叩四神叩五,不能乱了规矩。
前面提到的日军轰炸,离城五里的西村,人心惶惶,人们纷纷落荒而逃,孙奶奶没有跑,村里跑不动的老弱妇人们见她家有人,陆续找上门上,奶奶敞开大门,一一接纳,教大家别怕,炮弹不长眼,跑也没用。咱后院安稳,只是不要说话,更不能哭。从锅底摸上一把,众人脸上一抹,破烂衣服一换,咱白天不敢烧火,晚上才能吃饭,解手也不能出去,就在我这屋待着。说完点上三炷香,香炉中一插,两眼一闭跪了下来,恍入无人之境,口中喃喃南无阿弥陀佛。几天几夜,后院里鸦雀无声,几天后警报解除,逃走的人们回来了,屋里臭气难闻,屋外阳光灿烂,众人站在孙奶奶跟前,伸手将她扶将起来,奶奶眼窝黑青,一行老泪流了下来。
奶奶挣扎着站住了,指挥大家,开窗通风,洗手洗脸,换上干净衣服,花露水地上一洒,妇人们头上耳根一抹,在奶奶的率领下,齐刷刷地跪在门道的佛龛前,跪拜完毕,大家起身,奶奶还不起身,一试鼻息,奶奶是睡着了,众人将她抬到炕上,振帮家的给奶奶脱了鞋,纪信家的铺上褥子,二钉家妈给盖上被子,奶奶呼噜不断,时有梦话,喊不怕你狗的,要咋地,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后来人们才知道,虚惊一场,这次日本人没有来。直到1938年2月15日,乡绅郭老九率介休各界代表敲锣打鼓把鬼子迎进了城。后头还有几次鬼子进村,孙奶奶家就是避难所,年轻妇女藏地窖,总能化险为夷。又一次,鬼子真进了后院,孙奶奶稳住阵脚,燕大娘会说几句日本话,瓦大喜哇,叽里呱啦,愣是把鬼子兵给糊弄走了。
孙大伯无子,把他二弟的长子建基过继过来,建基的小名叫保则。燕大娘,不情愿不配合,处处刁难不断生事,不是亲生的,介休话“猪养的狗不亲”。保则哥低眉顺眼,也不和她顶嘴。邻里们也看不惯燕大娘的做派。又一次保则哥下学了,刚端住碗吃饭,燕大娘就指派他去倒灰渣,略有迟疑,大娘怒气冲天,一碗饭就往建基头上砍去,鲜血如雨注。孙奶奶急中生智,用半瓦罐白面才止住血,保则哥的头成了白面馍馍。孙大伯请来城里孟百川大夫,仔细清洗包扎好。打了一支盘尼西林,那时一支盘尼西林价值一石麦子。燕大娘自知闯下大祸,包袱打包好准备坐教育所,民不告官不究,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倘若不是孙奶奶处置得当,我那保则哥早就没命了。
解放后,孙大伯心中不情愿公私合营,成天喝酒,闷闷不乐。那颗瘤子恶化了,介休没办法治疗,去太原让大医院看,那时医疗条件差,住在太原妹妹家,疼得大喊大叫,不多久病痛而死,介休人讲究冷棺材不能进村,在村门外设灵堂草草埋葬。
孙奶奶和大伯一起去的太原,去的时候老太太走路蹬蹬地,小脚生风,奔着希望而去,回来时打我家门前走过,有气无力的,道也走不过来了。见了街坊四邻,由不得哭喊出来,“老天爷啊,你不叫俺们活了?”苍凉而又低沉,说是呼喊,时断时续,气供应不上,惹得众乡亲咳声连连。
不久,燕玉花大娘就改嫁了,13岁的保则大哥卷起铺盖走出小巷,去太原投奔姑姑去了,好像是找下在工地捣石料的营生了。
再说她的大女儿,18岁上出嫁,19岁时,不知是不堪忍受家暴还是产后抑郁,寻了短见,当时孙奶奶也拿不出有效的证据来,只好咽下这口气。她把女儿出嫁那天穿过的绣花鞋,保存了下来,想女儿时,拿出来看看,经常说死后要做她的寿鞋。那双鞋,我们都见过,配色多,绣工好,上面绣水仙、莲花和金蛤蟆,一针一线绣上的是一位母亲对女儿深深的爱。
随着第一部《婚姻法》的颁布,四区闹离婚的人们掀起了一个又一个新高潮,俺村就有好几家。其中就有孙奶奶的二儿子和他媳妇李翠英一案,判决结果,准予离婚,子女归男方。儿子离家出走,媳妇改嫁他乡。给孙奶奶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娃娃,建基、建业和秀萍。孙奶奶满是无奈,幸亏有三儿成富接济,女儿成英也不时支援,一大家子才渡过难关。后来孩子们大了,建基、秀萍在太原找下了好工作,若没有孙奶奶这一大家子可咋活啊。
三儿孙成富,人称三疙瘩,在灵石食品公司工作。娶了个媳妇,这个媳妇身体不好,生了个小子一岁半上夭折了,把孙奶奶气得咳咳地。媳妇好像有肺结核,那个年代几乎是看不好的,孙奶奶也不嫌弃,留在身边,精心伺候,不让三媳妇做家务,一天两顿饭端到媳妇子跟前,请医生唤大夫,好吃好喝,奶奶没有二话,可惜天不假年,没熬了几年,三媳妇撒手人寰,孙奶奶以泪洗面,不说自己命苦,老说俺三儿媳妇命苦啊。
三疙瘩在灵石城也是有名,生猪收购一眼准,来一头猪,活挂多少斤,能出多少肉,摸一摸看一眼,八九不离十。后来续弦,就在灵石安家了。三伯是个大孝子,经常回来,米米面面,肉蛋蔬菜,时令瓜果,常年不断。老太太就是老想见他,隔上一两个月,他总要回来看老娘。
我在上高小和中学的六年里,节假日常去后头院孙奶奶家,参加工作以后也常去拜访。老人让我给三疙瘩叔叔写信,叫他回来,说娘想他了。有时候想得实在不行,和我说,俺孩写得重一点,就说奶奶不好了,介休话不好就是病了,奶奶说要不他们不着急回来。三疙瘩叔叔一接到信,一路惦记,虎着个脸,一进介休地界,鼻子一酸,眼睛就模糊了,不时用袖子擦抹。一进村就往家跑,大包小包,气喘吁吁。进了巷子,跑不动了,踉踉跄跄,就喊开了,“娘啊,娘啊。”周围的人们停下脚步,窃窃私语,三疙瘩这是咋地了?老人咋地了,他也不与众人上话,不管不顾直奔后院而去。进门一看,奶奶笑眯眯地在晒太阳,三叔东西一扔,蹲下来,拉住娘的手,娘你杂几(灵石话咋地)了?娘没事,就是想你啊,真的,真的,走两步让我看看,奶奶款款站起来,端端走了几步,三儿,咱回屋哇。
有了这次教训,奶奶再让写重些的时候,我就给加括号,如“妈最近不好了(没事,主要是想你了)”,括号里的话不给她念。我给孙奶奶当文书,一直当了三十多年。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奶奶常说,俺二姣写得好会办事。每年总给她老人家写好几封信,写完了还要给她念上两次,奶奶连说满意,吩咐装在套里拿上邮票钱。我工作单位离邮局近,顺便就办了。
奶奶也让我给成英姑姑写信,成英姑姑也很有孝心,一年数次回介,一住一两个月才回到太原,经常捎粮票、捎钱、捎衣物。姑姑一回家,孙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母女二人有说不完的话语。“孩,回来了去看看前头院嫂嫂(我母亲),你嫂嫂可是好人啊,逢年过节平时做下好吃的就给妈送,有油炸糕、饺子、包子、腊八粥……”
孙奶奶和蔼可亲,别说自家儿女孙辈,对于邻居家的孩子也一样,特别是对我和我大姐,我二妹还认孙福成干爹燕玉花干妈呢。那更是喜爱有加,去了总有好吃好喝,我们和后头院的孩子们玩得可开心了。三妹冀梅童年时,常去后头院串门。她把自己捡下的烟头给奶奶吸,奶奶让她吃柜隔洞里的窝片片,困难时刻也算是爱的交换吧。这些烟头,大多数是父亲吸剩下的,奶奶也不嫌,这是俺孩的一番心。说实话,她是我最尊敬的奶奶,对她的爱胜过自己的亲奶奶,三妹如是说。
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孙奶奶在俺村算是富裕的,几个孩子都有工作,手头不差钱。老人也开明仁慈,邻居向她借钱总给面子,特别是我们家子女多,借奶奶钱是常有的事。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家有千贯,一时不便,金贵妈用钱时,开句口,只要有,跌不到地下。奶奶不识字,可她有理财意识,来往账面清楚,我发现她柜子里有个小盒子,里边放一张大红纸,折叠成本状,还有一支铅笔头,借五元画五杠杠,还回来勾去杠杠,一点都不糊涂,还钱时要说,这就卯了。
奶奶没脾气,长者风度,受人尊敬,我们受了父母打骂向孙奶奶诉说,她安慰我们,并多次劝我父亲不要打孩们。我直到结婚前,不顺心不愉快的事都向她倾诉。奶奶粗茶淡饭,不大吃肉,不暴饮暴食。成天忙忙碌碌,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奶奶也有发威的时候,无论对儿媳对子女对孙子都认理儿,不偏袒,不溺爱,孙子二亥受气挨骂最多。除了对我妈,和其他邻里也当仁不让,可厉害呢,厉害是厉害,总归讲道理。老鹰飞来,张开翅膀的老母鸡,保护着一窝小鸡,不是不怕,是怕孩们怕,有奶奶咧,咱是怕神神,不怕人不怕事。没有危险了,对小鸡娃儿,就不能总那么客气了。
孙奶奶的晚年是幸福的,二儿时常陪伴在身边,三儿隔三差五骑车从灵石到介休,女儿成英只要有时间就回来尽孝,她几次做乳腺切除手术都不肯告诉母亲,不愿让老人再受打击。孙媳妇李云霞多年伺候老人,从不在外说奶奶一个不字。奶奶八十岁以后,夏天也要在家生火,人们说老了就骨寒了,小重孙女金娥和老人一个炕上睡觉,三伏天家里温度很高,经常见重孙女热得汗流满面,重孙女没有丝毫怨气。
孙奶奶,到了八十九岁上,岁数就不长了,有人问,老人高寿?回答永远是八十九。有人较真说,奶奶去年就八十九,咋今年还是八十九?奶奶就装糊涂了,孩,奶奶老了,记不住了。后来孙奶奶老得不能动了,卧床在炕六年多,孙媳妇李云霞、重孙女金娥喂水喂饭端屎倒尿,难能可贵。在孙奶奶临终的前几天,想吃冷的酸的东西,我母亲送去一碗酒枣,她巴不得全吃了。成英姑姑说,“嫂子,她早就喊着吃,正好你就送来了。”临终也没有糊涂了,走的时候也没有难受,寿终正寝,圆满谢幕。光阴流逝,孙奶奶以及父母辈的老人相继离世了,去年10月我的老母亲也走了,百年的老巷子空空如也,大门紧闭,没有了人影。
记忆中的孙奶奶几乎只有一副面孔,难得一笑,也许是生活的辛酸,让她再也笑不起来了。我总是想,乡下长寿的为啥女性居多呢?那些在艰难中坚定不移地奉献和坚守的家族灵魂,那些在黑暗中梦想走出黑暗的家族领袖,往往是我们的祖母。她们挣扎苦熬忍耐的硬骨头,也许就是压不跨摧不毁的中国精神,这种精神在传统中国女性身上体现得更为明确,这就是中国人的精神祖母。在乡村,在旷野领我们走出困境的不死魂灵,孙马氏、冀薛氏、胡王氏都在其中。现在我也就能理解冀薛氏、胡王氏这二位奶奶,她们的厉害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保护自己及家族的武器,不受人欺,敢于斗争。活下去,为了我们的家。她们相信,活下去才有希望,上了坡总有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