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能不想到土艺,从脑海里蹦到嘴边的第一个词语便是土艺。我不知道词典里有没有这个词,该解释为土的手艺,还是上升到土的艺术。也许,这只是我的杜撰,但我所说的土艺却从始至终真真实实客观存在着。
有土的地方,就有土艺,从土诞生那天起,就有了土艺,哪怕那土艺是纯天然的,是造物所为。
我何止千百次地想到土艺,逃离繁华,独守荒凉寂寞,脚踏土地,见识到土艺,思索玩味着土艺。
远离古城,满目所触,是无边无际起伏的原野,以及点缀其间被原野包围的土村落,似一幅水墨画。梯形的土坝穿河而过,桑干河水多年断流,裸露出干涸褐黄的河床,斑斑驳驳,如土龟的背。深秋的风吹过,无遮无拦,对岸的山峦沟坡尽收眼底。在这片古老的黄土地上,大自然神工鬼斧的土艺杰作,人造的原生态土艺佳作,俯拾皆是。置身其中,思维瞬间便穿越亘古,地上地下,一览无余。我真的还没有发现,有哪一种艺术或手艺,比土艺更悠久,更浑厚,更接近地气,像水归源泉炭肥沃土一样,本身就源于这片古老的厚土。
我的祖辈们,从开始就得益于厚土的赐养,最感恩、最敬畏的自然是皇天后土,最娴熟、最本真的也是淳朴的土艺。这土艺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人类生命诞生的传说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土艺,之后代代遗传,生下就会,无师自通,哪个孩子不是玩尿泥长大的,土愈玩愈精,并达到前所未有的或已有的高度。直到有一天,到我们这一辈,玩腻了,便不安分起来,土艺渐渐断层,到我的下一代,完全远离土地村庄,几乎不知道土艺为何物了,像听一个遥远的传说,看一件出土古董,那目光是淡漠的,毫无表情的,甚至是轻蔑的,总以为是下里巴人的东西,狗肉一样上不了席面。自然,这不是他们的错,时也,势也。此时,我才醒悟,那辈辈传承的土艺,原本就不是与生俱来的,更不会遗传,况且,时光流淌到现代,早已不是秦汉时的明月了,一切都在变,转基因已不是什么稀罕的异物了,普遍到生活的角角落落,无所不在。
现在,还有谁,像我的祖辈,起码在我爷爷手里还是那样地,无论春耕秋作,起屋动土,乃至垒个锅灶,都虔诚地跑到土娘娘庙,上香,叩首,拜求指点和保佑。即便到我爹那一辈,也还要翻翻通书老皇历,看看吉凶,选个吉日良辰也就安心了。怕随意动土伤了龙骨动了龙脉,惹来祸患。到我们时,不能说无法无天,也差不到哪里去,土艺已生疏起来,仅限于欣赏而已,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了太多的土艺,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了情感,唯童年所见,会影响整个一生。
我至今难忘村西村庄间的大土堆,是何年何月如何形成的,有何用途,真像古老传说讲述的那样,是远古巨人留下的遗迹,或像村民坊间流传的,土堆里有两匹雌雄金马驹,日本人测量过,仪器里马驹的眼睛还在动,只是没有足够的把握制服金马驹,才暂时放弃了挖掘计划。小时候,爬上大土堆,感觉土堆真大,几乎像一座村庄,自然,更像一座巨型的古墓。就是后来,伫立土丘上,环顾,旋转的风绕丘而过,赞叹土丘庞大之余,也有许多惊奇和不解久久萦绕心中。土丘有十亩大,人工来堆起,对村庄而言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那半圆的曲线几乎准确到百分之百,完全符合圆周率,倘若是大自然的杰作,未免太奇巧了,十几里外圆圆的火山丘群,是喷发留下的自然形状,并没有那么规整,几乎一座一个样,大体形似而已。但那土堆的颜色、土质,的确与周围不同,仿佛从天而降,历经千百万年,并未有什么本质的改变,也没有被同化掉,土丘几乎寸草不生,只是在吹来的浮土上长一些小草,也是稀稀拉拉,围绕着土丘的原野上,却杂草孳生,草木茂盛。土丘远看几乎光秃秃的,野生动物很少在上边钻洞安家,偶尔经过,也很少停伫。偌大的土丘,仿佛一直静静地沉睡未醒。
即便我穿越过无数次的土林,虽神奇,惊叹于造物土艺的精妙,但那种大自然的土艺杰作并不费解,风化的原理,还是能想通的。四季的风依旧吹过,雨雪依旧侵蚀,土林的变化微乎其微,傲然地挺立着,像冬季光秃秃的树干,并不惧严寒冰冷,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大自然的土艺虽高大如此,那是天地之始的造化,但在人类的土艺面前,就显得单一笨拙,还显得微不足道。不仅仅是登上土城墙,攀上群山之巅留存的绵延的土长城,甚至进入保存完好的古土堡,我才有这种感觉,就是平常所见的土艺,看似不起眼,甚或觉得笨拙、落后,但细想,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试想,我们的祖先,或者说人类的祖先,站在光秃秃的大地上,赤身裸体,只有一双手,一副头脑,毫无参照物或先例可言,却懂得就地取材,创造出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土艺,使生命和种族近乎完美地延续下来,并成为土地上唯一的主宰,的确够伟大的,今天看来普通平凡的土艺,在最初,无疑是一种伟大的发明。
尽管时光流逝,许多土艺离我们愈来愈远,几乎全被丢弃了。文明离我们越来越近,但土艺却越来越遥远,人类悬空起来,不接地气,心底不再踏实,愈来愈迷茫恍惚。但曾经,就是我儿时,土艺也还是普遍存在的,鲜活的。不久前,驱车出城,到乡野散心,沿途所见到处是断壁残垣的土墙土窑,黄蒿青草。站在故乡村东的高丘上,看着场面上两排新造的整齐的砖瓦房,曾经的村庄只能想象了,坡下坑坑洼洼的荒土上,就是我儿时生活过的村庄,上边的土屋土窑,在那时就有上百年的历史,土板墙生满苍苔,缝间长出黄蒿,土墙整个有些倾斜,但几年过去,并没有倒塌,还是老样子,虽然院落换了主人,但细看还是熟悉的面孔,不过是传给了儿孙。那时,我就惊奇于前辈的土艺,不仅精湛,而且深厚,经得住岁月的风风雨雨。
雨季时,每每看见,院落的主人穿着雨衣,戴着草帽,踩着雨鞋,蹬着木梯子爬上窑顶或屋顶,添上湿漉漉的黄土,一遍一遍先用赤脚踩踏,后用石磙子碾压,日久年深,不断添土,窑间山墙上的弯壕几乎与顶平了,雨水洇不下去,窑内干燥温暖。我家是祖传下来的土窑,到我爷爷时铲去窑顶,续高了泥基墙,改造成窑房了。先是泥皮顶子,每年抹一次泥,还漏,后来捶了炭灰,雨季时,提着草木灰桶,在坑洼的地方铺一层,不停地来回踩踏、压实。围绕着院子的土板墙,也有了年道,虫蛀鼠洞的地方,填满湿土,夯实,像裤腿上的布补丁,圆圆的,照样儿遮风挡雨。有年秋天,我家街门楼边的土墙接口处塌了一个豁口,秋忙,没有时间脱泥基或打土基,我爷爷扛着方头大铁锹,跑到对面的南沟里,将筋软的水草地切割成一尺见方的块子,从下边兜底平铲,端到坡上,经过一上午的暴晒,到黄昏时已干透,成了干硬的梭基,垒在豁口处,比原先还结实。这种土艺,靠的是手上的巧劲,省事省时,我试过,没有完整地做成一块,村子里包括我爷爷只有少数几个人会,不像脱泥基脱炕板,甚至直接用土打土基,会的人很多,质量高低当别论,可鞋大鞋小总不至于走了样子。
这些土艺,我们家族最笨的三爷爷也会,祖上留下间半房又破又旧,容纳不下后辈儿孙,又没钱盖新房,就选择了光用力气不花钱的碹土窑。捎昏带晌,出地收工回来,三爷爷就领着女人和孩子,在后场畔的空地上脱泥基,到秋天时,就脱了小山一样的泥基垛。然后,和邻里匀工取土,夯窑腿,两边是两块长木板,立起,顶紧,中间填黄土,赤脚踩后,两个后生提着拴了绳索的石础子,喊着同步的号子,起起落落地夯腰基腿。三爷爷两手提着木夯子,不停地击打夯实着。窑腿成形后,干一段日子,就在拱形的顶架上砌泥基,半圆的顶子很快砌就,干透时,成了一整块,就可取掉架子,土窑腿和泥基墙泥基顶早混为一体,之后填窑仓抹窑顶,安上门窗,盘上土炕,就能住人了,冬暖夏凉。
下板院西角的茅坑房,就是用土基垒成的。我喜欢脱土基,午休时,悄悄地跑到三爷爷新窑前,帮三爷爷往长方模框里铲湿土,更喜欢提着带把的小石础夯实湿土,也喜欢稍干时拔出土基上的木模子,待干透时,土基像砖坯一样结实。这种土基墙,轻便灵巧,用不着和泥垒,铲些湿土压缝,干垒起就相当结实。
村庄里,除了地主的院落是砖瓦的,又高又大,鹤立鸡群,就是有钱的老财,也是泥基砌墙外边包砖的后背硬。村东头有名的齐老财,就土艺精湛娴熟,偌大的东场院,就是他领着弟兄老婆孩子,一铁锹土,一铁锹泥,建筑起了土屋子。
这种土艺,老辈人几乎都是行家里手。上溯五百多年前,我的祖先们,从洪洞大槐树下行走到桑干河畔,在荒置的坡崖上驻步,用最原始的土艺,挖掘了窑,用黏土烧制了日用土陶,创立了最初的村庄,百十年后又移到较平坦的坡后,最初的村庄,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土碹窑,后来才改造成窑房,又在空地上盖了茅草屋。我小时候,家里还有祖辈留下的土陶器,黑边笨碗,土黄盘子,红瓦盆,最漂亮的一件是土黄红边带盖的气死猫,放上肉食,猫眼看着吃不上,那时已算文明进步了,懂得土水火的关系,烧制出的陶器,虽粗糙,却厚实耐用。至于后来,在土陶的基础上,深知水土比例及火候成色,产生了陶瓷,大概更炉火纯青了。孰胜孰劣,看似不言而喻,但究竟如何,真的不好言说。小时候,乃至长大后,我常常跑到村外传说中的南瓦窑,在长满荒草的废墟上挖掘,偶尔也能找到一两片盆沿碗底,但没有一次挖出完整的陶器,至于烧窑原址,几乎没有一丝痕迹了。解放后的砖场瓦窑,就建在传说中古烧窑的旁边,村庄周围土地虽多,也只有那一片的黏土适合做坯烧制。那边取土的断崖间,有两层别处根本没有的土,一层是湿漉漉滴水的白土,挖出时是泥团,见风就干硬起来,一层是绛红的黄土,见风就散成面子,油油土一样细腻。不知从哪辈起,人们夏天挖上白土黄土,储藏起来,腊月里刷墙用,村里长着一种细细的龙须草,拔起来干透,扎白土刷,刷出的墙又白又亮,细看是缜密的线段组成的格子,有股清香的土味。白土刷墙壁,黄土刷锅台,刷了土的墙不挂尘,不生虫子。旧年深秋初春,饥不择食的狼群会跑到沟崖边,啃白土吃,屙出的粪干后发白,放在烽火台上燃烧,烟气直冲云霄,称狼烟。我妈说,村东沟古窑洞旁有一种土,相当细腻,不硌牙,灾年,人们挖上当干粮吃,也顶饥,吃多了肚子胀,老人们叫观音土。
几乎每一位与泥土打交道的人,在土的面前,都是与生俱来当之无愧的泥土艺术家。黄土造人的女娲,之后的后土娘娘,乃至村庙中专管生育会捏泥孩子的曹奶奶,都是玩土的高手,对土艺无不精湛娴熟。
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与土最亲近的童年。我坐在舅奶奶身边,一边听她讲曹奶奶泥捏男孩女孩的故事,一边等着她用南沟沿的黏土,和成筋泥,捏冬天能取暖捂手的泥手炉,顺便给我捏只蛋形的泥哨子,手指按着眼儿,按按放放,就吹出动听的乡土音乐,浑厚,深沉,有种泥土的味道。后来读贾平凹的《废都》,我才知道,这土哨就是几近失传的埙,坐在土堎上、土城墙上吹奏,风流过,的确别有一番古风韵。舅奶奶捏的泥哨,随玩随丢了,很是可惜。后来旅游时,在平遥古城我买过两只埙,不过不是舅奶奶捏的纯泥土阴干的,已烧成陶了。
坐在小学校的土炕上,盘着腿,在土面儿盆里跟着先生写字,写满抹平,反复地使用,比后来的石板还方便。
我出生时,躺在炕上忍着疼痛等待父亲买回草纸生产的母亲,望眼欲穿,依然不见父亲的影子。我爷爷从西沟沿端回一簸箕油油土,铺在炕上。我便出生在柔软的油油土上,第一声哭就是从土上传出的,奶奶剪断连着母体的脐带,在伤口处,抹上羊粪拌黄土面的泥浆。直到少年时,手脚碰破,血流不止,也还是捏一撮土撒上止血的,伤口不会化脓,愈后如初。
这种娘胎里带来的土艺,几乎充满我的童年。
就是现在,对古老的土艺,我骨子里还是亲近的。同时一直认为,现代人已远离土地,在土面前的笨拙,对土艺前所未有的无知,何止是一种罪过,终将或业已酿成祸患。也是一大缺陷,不接地气,无论如何都是浮浅的,不是单纯,而是缺乏一种起码的厚度和深刻。
但眼睁睁地看着,土艺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也无可奈何。书柜里的那两只埙,静静地躺着,发不出一声雄浑悲壮苍凉的音乐,已成为附庸风雅的工艺品了,不再是真正的土艺。
金库
在我童年的梦中,每每做着一个梦,一个重复的梦,在村庄或田野的某个地方,藏匿着一个金库,黄灿灿的金子,堆积如小山。
就是醒后,虽一无所有,面对荒凉、贫瘠的土地,到处是黄土坷垃,黄蒿白草,连石块也少有,金属也不多,更不要说珍贵的金子了。但我还是相信,梦中那个熟悉的地方,由于我们司空见惯,熟之又熟,早已视而不见了。可那地方的确存在,虽然很难准确判断,是这里还是那里,真的有一座金库。贫穷与富有,本来就是孪生的,相去不远。
其实,那时我连金子都没有见过,只是听老人们说,很金贵,黄澄澄的,柔软而坚硬,他们也没有见过。
金子一样的梦幻,几乎贯穿着我整个贫穷的童年。
我的家乡,在晋西北腹地,被群山环抱着,属黄土高原,相对周边而言,较为平坦,在丘陵起伏、山川纵横的三晋大地,也算平坦的小平原了。有山,但很远,晴天看得见峰峦,云青山蓝,水墨画似的;雨天,先是戴帽,之后天山一色,切割成绵绵褥线的雨丝,一时起伏连绵的大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村庄不远处,有浮石山,半圆的,像个馍馍,说是山,但村里人从来没当山看待过,光秃秃的,顶上凹了回去,像中心啃了一大口的馍馍,几乎寸草不生,羊不路过,鸟不拉屎的地方。
生活在火山边的村人,似乎更喜欢略微起伏的田野,深沟沿上的断崖,绝壁下潺湲流淌的河流。放牧歇脚,锄田歇缓时,喜欢坐在高高的崖头上,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禾浪一浪压一浪地滚着,扑鼻的花香一阵一阵飘来,又弥散去。眼前是蓝莹莹的天穹,时而飘逸时而凝伫的白云,河水如长长的银蛇,在阳光下慵懒地,缓缓蠕动而去。人字形的雁阵,近了,远了,反反复复。大多时候,灰蓝的天穹上空荡荡的,高远,孤寂,偶尔有苍鹰掠过,展开翅翼,俯冲而下,黑乎乎一片,那叫声惊心动魄,经久不散。也有人说,不是鹰,是老雕,比鹰还要个大刚猛。这时,我的脑海,迅速幻化出另一种形象,神勇的汉子会挽弓蹬马,射杀天空上盘旋的黑老雕,有时箭矢就被大雕咬住了,一折两段,从天上缓缓掉下来,随后飘来老雕若有若无的啸声。大漠风沙,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壮景,一直存在于想象中,从未见识过。
我的祖祖辈辈,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坚守在村庄,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有的人,或者可以说,大多数村民,至死没有离开过村庄半步,务实,知足,安于现状。就是我,少小离家,左冲右突,也并没有走多远,还在晋北小平原上转悠,甚至没有越过远远遥望过的山岚。村庄里的人们,住在土坯砌碹的窑里,睡在厚实温暖的土炕上,闻着泥土草香,已经很知足了,甚至不敢做瓦房院的梦。后来,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住上了瓦房院,吃上了白面大米,我爹满足得不得了,不止一次夸耀,比村里旧年的老财还享福,他们那会儿不过夏天穿件府绸衫,摇把描金黑纸扇,躺在毡上吸几锅水烟,每天吃顿细水糕罢了。至于一般人家的生活,炕上铺不起苇席,过素大年的人家,不在少数,多了去。人们似乎习惯了贫穷的日子,并不感到苦,盼风调雨顺,基本温饱,就烧高香念阿弥陀佛了。至于金子,想都不会想,太遥远了。
据说,往西南方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到了赵武灵王命名的地方,叫灵丘,那里大山连绵起伏,多是石头山,山中有金子,夜晚常常闪闪发光,走近遍寻不见。因山重水复,道路迢迢,村里没有人去过,也只是听说。
在我记事时,村里的庙也拆光了,最大的三官庙里,原本有鎏金塑像,也有人说是鎏铜的;瓦房院支离破碎,一下雨就漏,高桌上放着瓦盆,滴滴答答,接漏水。最宏伟的建筑,就是祖辈遗留下的庙前大戏台,梁柱油漆斑斑驳驳,花花绿绿的图案,已经无法辨认出最初的眉目了。唱乡戏的衣饰、道具,就是从前地主家的穿饰用具,土改时没收来的,归了公,无非杏木柳木,绫罗绸缎,还有几件小银器,银锁、头簪、耳环之类。金器好像从来没有过,据我奶奶说,财主的老娘,也是银戒指、玉扳儿,只是宽厚一些,最多用大银簪插着头发。黄灿灿的金子,乡下人自然没见过,不过是道古时说说,京城遍地是黄金,连茅房地也是黄金铺的,方方的大金砖,晃得人睁不开眼。这故事从小听腻了,但关于金子的本来面目,一直是模糊的,像磨得瓢嘴铜勺的铜,也许更光亮些,或者像银子,只是颜色是黄的。
想象中的金子,要么过分光亮,像正午的太阳似的刺眼,倒看不清本来面目了;要么黄是黄,却缺少应有的金光,青铜一般暗淡。即便在梦里,和河沙中的卵石块也没有两样。虚幻的形象,无论如何总实在不起来。尽管村里人一直传说,曾在日本人手里做过警长的段老大,有一钵碗金戒指,但也只是传说,从来没有人见他拿出过,或戴过。也有人传说,段老大从前在外做买卖的五玉叔叔,藏有真家伙,有回在城墙根避雨,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藏宝洞,意外地得了金砖金元宝。这也只是猜测,那老汉我见过,瘦高的麻秆一样,吸着长长的玉嘴旱烟锅,倒是常上供销社买吃食,村人便猜度钱的来源,于是有人就传说,看见他从城墙洞挖出元宝,慢慢拿小刀刀刻下小金块,换成现钞买吃食。问他,从来都是笑笑,不置可否,人们更深信不疑了,连他亲孙子都相信,有一天,等老人家归西前,那花不完的金砖、元宝,自然会传给他,一辈子将衣食无忧了。
那时,我小小的心中,的确充满羡慕、嫉妒,尽管我奶奶说啥人啥命,讨吃抱棍,我还是常常想,要是我也有个金元宝,那该多好。可想象中的金元宝,总是没有一丝质感,像石头一样沉重,像山药蛋一样柔软,小刀子就能刻动,是冰凉的,还是温热的,我不知道。我每每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断崖上,任秋风吹过,思绪却无法随风而去,远山,近水,田野,沟壑,山洪后的乱麻一样,东倒西歪,总是乱无头绪。多少岁月从指间流过,春夏秋冬轮转着,似乎从来就没有多少改变,记忆中的岁月,和大树的年轮相似,总是一模一样,有时候感觉仿佛凝固了一样。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平平淡淡,甚至平实得没有一点传说,如死水微澜。这片苍茫的土地,黄黄绿绿,似乎一直就这样生生息息着,春去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大自然的轮回。就像我的祖祖辈辈,生息在这片土地上,坚守着最初也是最后的村庄,但没有一个人能讲得出他们的历史,没有一户人家能往前推七代八代,到祖父时,就只有一个空荡荡如谷糠壳般的名字了,这名字周边村落里也有重复,并没有多少意义。土地,村庄,农人,都没有故事可讲。
修葺旧屋,或老墙倒塌时,偶有制钱、银元发现,也有散落的玛瑙玉石珠儿,就是没有金子,哪怕是一只小小的耳环。末了,我相信了父亲的感慨,像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哪里会有金子,有金子也养不住,也不会发光了。
邻村倒是有一个关于金子的传说,尽管很荒诞。为了一个缥缈的金子的传说,我和小伙伴们,曾经步行二十多里,赶到一座荒芜的大土丘前,端详,探寻,甚至伏在土丘顶上狗一样谛听,没有一丝音讯,连传说中马的嘶叫声也没有。这是两座大土丘,当地人叫大土堆,直径有里数大,土质是和周围的黄土不一样,稍微发白,上边不生花木,只稀稀拉拉长着一种白草,偶尔有几苗几乎贴地开着碎小蓝花的香草,远看就像汗毛一样。蛇鼠虫蚁,很少在上边筑巢挖洞。土丘的不远处有一个村庄,叫陈庄,村里人祖辈传说,从前有个张大脚,被天兵追杀,跑到这儿后,累了,脱下鞋抖土,连藏在鞋里的金马驹都抖落出来,被抖出的尘土埋住了,就成了后来的两座大土堆。村里的老人们说,金马驹至今还埋在土丘里,大概早长成大金马了。据说,天气晴好的日子,伏在丘上,有时还听得见马嘶呢,但我没有听见过,连虫鸣也很少听见过。后来读大学时,我请教过老师,他说,那儿是胡汉争战的边境地带,当时常有大将阵亡,说不定是两座将军墓。我想想,也是,张大脚的传说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即便真有过巨人时代,也不可能有那么高大的巨人,抖抖鞋壳里的土,就成了几里方圆的大土丘。更何况,哪里会有那么大的金马驹,平白埋在土里。即便真有,这么多年过去,也早逃遁了。老人们常说,金子有腿,见土就钻,会行走的。
不过,那时候,我很相信这个少有的传说,睡梦里,不止一次见识了金马驹,铜铃般的大眼睛盯凝着我,闪闪发光,猛地一声嘶鸣,朝天空奔腾而去,似天马行空。惊醒后,热汗淋淋,什么也没有,阳光从窗帘透进屋里,光亮亮的,天明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幻想的减少,乃至破灭,对金子那种莫名其妙的渴望愈来愈淡,甚至彻底忘却了。乡野依旧灰茫茫的,风流过,岁月边消边长,似乎一动不动。只有生命的苍老和延续,似乎还能感觉到一丝岁月的流淌。侄儿降生时,请了一个邻村的老稳娘婆,接了四十多年生,冬夜里,她围着棉褥子坐在炕头上,等婴儿临盆,说着说着,她竟说曾给狐妖接过生,也是这么一个冬夜,她已入睡了,窗户一响,跳进来一个男人,让她别怕,是来请她接生的。并让她闭上眼,只感到一阵风吹过,再睁眼时,已进了一个山洞,扑面的是狐骚气,要生产的是一只母狐子,虽有几分人样,但狐子的尾巴却藏不住,她战战颤颤地接生了,果然,生下的是一只小狐子。临走,抓了一把草叶,硬说是金叶,塞进她的棉袄口袋,回家掏出要扔,一看是金叶子。她隐约记得,这洞就在村东的东沟里。我信以为真,第二天就约了三个伙伴,去东沟寻找,想看一看那一篮子金叶,终于找到了一个和她描述的相似的古洞,钻进去摸,在最里处,摸见一串串软软的东西,不会是传说中的软黄金吧?拿出来一看,是蛇蛋,扔下就跑。
之后,升学,我毫无留恋地离开村庄,离开那片熟悉的土地。起伏的丘陵,遍野的高粱谷黍,羊肠一样雪白的土路,路上车辙上灰绿的车前子,烟村,崖头,深沟,半坡,闭上眼都看得一清二楚,熟到不能再熟,习以为常,真的没有多少可留恋的。我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
后来,听说,人们都这样说,大概是真的,村里的一个铜货,就是脑子不太灵活,在崖上挖药材,竟挖出一座金库,就在断崖上,有两堆金子,全是金砖、元宝,总共有四十多斤重,起初以为是黄铜,到收购站卖后才发现,是地道的黄金,上边有字迹,经过专家的考证,说是汉金,是座汉代随军金库。金子分装在褡子的两边,驮在马背上,大概在和匈奴的一次激战中,全军覆灭,管金库的马匹也跑散了,中了箭,倒在悬崖上,被风沙掩埋了。
那断崖,我自然熟悉。儿时,在上边何止坐过上百回,还刨过几回甜草苗呢,就是叫甘草的药材。但从来没有想到,在黄土下会有一座金库,很像曾经梦中的金库,有着成堆的黄灿灿的金子。或许,有几次铁挠爪就要触到,已经触到了金子,以为是尿浆石,最多是还要坚硬一些的虱子石,怕折了挠爪指儿,就没有再往深刨,又埋住了。村里人讲究,挖甜草苗时,挖完要埋住,甜草苗才会继续生长,生生不息。含着晒干的甜草苗段,遇见唾液,草里的甜便会散发出来,甜到心里去了,很下火。那时,总以为有金库,也应在东沟的古洞里,起码也藏在平坦处的大石块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那鸟不拉屎的断崖上。
不过,那时就有人说,在断崖上见到过晒暖暖的大蛇,我还以为,那大蛇是守护甜草苗王的,村里老人们一直说,每一株大甜草苗旁,都有一条蛇守护着,挖甜草苗要在午后挖,趁蛇午休时挖出来。谁又知道,那大蛇原来是守护着金库。千百年来,经过断崖,停伫在断崖上挖药材的何止铜货一人,但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只有遇见这个铜货,金库才开启了门扉,出世了。
我翻阅了汉书,还有许多野史,终究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就是离有名的白登之战的土丘,也有六十多里。并没有明确的记载,断崖上有过激战。也许,主战场并不在这里,不过是溃退经过而已。在汉代,胡汉相争的年月,在晋北这片开阔的土地上,经常发生激烈的争战,至于局部战斗,更是家常便饭。为土地、牛羊、美女,还是金钱,真的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或许,并不如专家所言,有过那样一个激战的故事,掌管马上金库的人,只是贪财逃了出来,被追杀,才逃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人马受伤后,倒在断崖上的,也未可知。
多年后,我回到故乡,断崖还在,但周围已经面目全非,过去陡峭的断崖似乎矮了半截。站在断崖头上,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儿会有一座曾经遗失的马上金库,静静地躺了上千年。倘若不是偶遇铜货,一个傻子,还将潜藏下去,一直没有故事,像我平淡的乡村和木讷的村民,在被遗忘中艰难而快乐地麻木地生生息息,到今天,又快繁衍不下去了。金库的事吵了几天,很快平息下去,像吹过的风,了无痕迹。村里人始终认为,金库也罢,金子也罢,本来就不属于这片贫瘠的土地,就是村里人,大多也是从大槐树迁移来的,真正的土著居民,早寥寥无几了。而此时,在城里的金店,我已经见识过儿时渴望的金子,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金子,说实话,除了人为的名贵,若论其他,呵呵,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