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楼对面,有一排平房,是各家的杂物间。正对我们单元门的平房顶上,竖着一根路灯。因为用的时间太久,铁质的灯罩锈成了红色。每当刮风的时候,灯罩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带着地上的影子抖个不停。
那天晚上,我手里拿着钥匙站在绿色的单元门口,正准备往门锁里插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串陌生的数字闪烁着好像要突出屏幕似的。我摁住绿色的电话听筒图像,往右边滑动。接下来手机里传来了李军亮的声音:小梁你好呀,小梁你能听出来我是谁吗?说也奇怪,有十多年没见了,我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行了吗你小梁,还记得我。李军亮笑了起来。
小梁你现在怎么样?李军亮问我,你是不是又买房子了?你是不是买了车子了?你买的房子在什么位置?停顿了一会。李军亮又说,我跟你说小梁,我也买房子了,就在南内环东口这里,南十坊你听过吗?就在这儿。再次停顿了一会。李军亮说,小梁你买的房子多大?我买的九十八平米。再再再次停顿了一会。就是笑就是笑,小梁你还是这样,也不说话,你说说你笑什么呢?
小梁,李军亮说,我要结婚了,你一定要来参加啊。我说,一定去一定去,什么时候?这个月31号,李军亮说,在芙蓉酒店,也就是下星期四。我对他说,你待会再把地址给我发过来。
李军亮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总是微微张开着的厚嘴唇,浓密得好像马上就能冒出热气似的头发,土黄色的弯着腰锁自行车的背影(自行车锁出了毛病,有时候他得在那儿弯上好半天),后面布满粉红色青春痘的脖子,被踩出了毛边的砖青色牛仔裤……
小梁我跟你打听个事,李军亮说,我记得你认识交通厅的人对不对?
我说……
那是我记错了,我还记得你在那儿有熟人呢,那你知道张社会吗?我说我不认识。手机里的声音说,你竟然不知道张社会?他是咱们交通厅的副厅长啊。我说我不知道。他是我老婆的舅舅,手机里的声音说。
十四年前的冬天,天气很冷,风从窗户外边呼呼呼地吹过。两棵胳膊那么粗的杨树,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嚓嚓嚓的声音。每个来上班的人,都鼓鼓囊囊的,得用好一会,才能把自己从衣服里脱出来。只有李军亮例外。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那件西服看上去很僵硬,无论你做什么动作,它都会竭力保持自己的形状。西服里面是一件砖红色的毛衣。那毛衣跟我上大学时候我妈给我织的一样,你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会感觉自己提着一件重物。
小梁你听说过王城吧?我当然听说过,全中国的人肯定都会听说过。是吗,李军亮对我说,是真的啊,我就是王城的人啊。李军亮笑嘻嘻的。那你听说过《王城日报》吧?你听说过某某某吗?他提到了一个名字。我说我没听过。他说,某某某是《王城日报》的总编。跟我关系特别好,李军亮说,以前我在《王城日报》上班,几乎所有的版,总编都交给我做的,其他人都做不了。他现在还会给我打电话呢。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他拿出小灵通,给我看上面的号码,这就是那个总编,他说。人家那总编可和咱们社长不一样,咱们社长是企业编制,人家是公务员呢,有行政级别的。
那是我在《树间》杂志社上班的第一天,李军亮带我在院子里的食堂吃午饭。我们坐在有三块黑色污斑的圆桌前(污斑凸了起来),我们屁股底下的圆凳凳面和腿分离开了,我们坐着的姿势小心翼翼的。门口的水泥地板上,落了一小块方形的阳光。尽管只有我们两个顾客,饭也老半天没有上来。
李军亮拿出一个棕色的钱包。钱包鼓鼓的,当他把钱包塞回裤子口袋时,裤子就鼓起高高的一块来。他打开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小梁你觉得这个女的怎么样?那是一张艺术照,那个女的脸白白的,嘴唇红红的,穿着一件牛仔夹克,敞着怀。因为化妆太浓的缘故,很难确定她的长相。小梁你有女朋友吗?我说没有。那你觉得这个女的怎么样?我说我觉得挺好的。这是我女朋友,李军亮说,我们已经订婚了,她是我们老家的,别人给我介绍的。小梁你觉得找一个老家女朋友好吗?
在李军亮跟我说话的过程中,我盯着桌子下面看了一会。他的皮鞋擦得很亮,我的呢,上面积了一层灰尘。后来我又看见一个找猫的女人。她骑着自行车踩在食堂门外的水泥地上,盯着食堂的房顶,嘴里叫道:喵喵喵喵。当她再次骑着往前的时候,自行车突然往旁边倒去,她连忙往下跳,自行车摔倒在地上。再后来,我发现李军亮的双手跟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看上去粗壮结实,就好像条状的灰色石头一般。
我们一人吃了一碗刀削面。李军亮大张着嘴巴,一筷子塞进嘴里一大坨面。他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也不怎么咀嚼。他低着头对着自己的碗,不一会儿就吃完了。小梁你吃饭太慢了,跟个女的似的。他这么跟我说。
小梁我给你看个东西,回到办公室后,李军亮拿着一个信封走过来说。信封里放着一张漫画。怎么样小梁,李军亮对我说,画得像吧。可以看得出来,这张漫画画的正是李军亮本人。你看看后面的署名,李军亮提示我。这个人你没听说过吗?他特别出名呢。他平时画一幅漫画就一百块,给许多杂志都开着专栏。我跟他是好朋友,他看我的面子,跟咱们杂志只要三十块的稿费。但是社长还不愿意。社长就去找那些不出名的人的漫画。唉,社长真是一点远见也没有,你想想,如果咱们登一个这样的名家,能给咱们杂志带来多少读者呢。小梁,画的不错吧这幅?小梁你有没有自己的作者群?
小梁你真的没去过王城吗?那你一定要去。你去的时候跟我说,我给你打招呼,不要票,我能找到关系的。你笑什么啊?你老是笑。我不骗你的。很简单的,那个总编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我是十一月到的杂志社,天气很冷,现在回想起来,我能记得每天晚上下班后,在公交车上有时候我的双脚都能被挤得离了地,车灯照在积雪上。我还能记得,有一天早上,我跑着去赶公交车,一只鞋从脚上飞了出去。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我们杂志社租了一辆面包车,一起去了王城。
提前一天回去做准备的李军亮,在停车场接我们。他说,我已经跟人打好招呼了,你们想进哪个收费景点,我给他打电话就行。他身边站着一个跟他个子差不多,长相也差不多的年轻人。脸颊红彤彤的,目光一直盯着别处。一有人把目光落到那个年轻人身上,他就会变得手忙脚乱起来。李军亮没有给我们介绍这个年轻人。他们两个在我们身边团团转。
每到一处收费景点,李军亮都会问,你们进去这儿吗?他手里拿着小灵通,一副准备拨号的模样。小梁,你进去吗?这里面挺有意思的,是老以前的银行,里面还有一个放黄金的地下金库呢,他就是这么介绍景点的。他身边的年轻人跟他一样看着大家。
社长。又到了一处收费景点时,李军亮说,这个你们一定得进去,这个是所有收费景点里最好的了,这是中国最早的票号,慈禧太后都来过这里的。社长犹豫地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门里面收费的那个关卡。几个收费员站在里面聊天。细密的灰尘在光柱里浮动。她迟疑了那么一会。进去看吧。李军亮说,他拿着小灵通,拨出了号码,动作飞快地向着收费处走去。
他前脚迈过了门槛,后脚撞在黑色的门槛上,身体一歪,差点摔倒在地。他把小灵通直直地递给了收费员。收费员疑惑地看着李军亮。不过还是把小灵通接过去了。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又把小灵通还给了李军亮。你干什么啊?他问。李军亮说,你听电话啊,听电话里跟你说什么,这是你们领导。收费员说,你找的谁啊,这个人我不认识。李军亮说,你们领导啊。他看了看小灵通,又拨出了号码。
我们一堆人已经移动到了正门口,有两男一女手里拿着票,等着我们向前。不远处又有两个戴眼镜的学生背着包走了过来。李军亮站在我们和收费员之间,他把小灵通贴在耳朵上。要不咱们先往前走的吧?社长问我们。我们马上都同意了。
李军亮一会盯着看小灵通,一会举起来对着自己的耳朵听,他从台阶上下来说,社长你等一下,马上就安排好了。
社长说,我们先往前走着,进不去也无所谓,大家应该都来过了,也都看过了。
李军亮把小灵通从耳朵边拿了下来,摁掉拿在手里。社长你们等我一下,我找他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事先都安排好了的,肯定没有问题的。他说着,迈开腿从人群中挤过去,我们看见他土黄色的背影奔跑了起来。跟他一起来的年轻人,茫然地看着李军亮的动作,过了一会反应过来之后,也跟着跑开了。他的动作比李军亮的动作还要快。
我们顺着人流向前走去,阳光从狭长的街道上空落下来,不一会,我背上就微微出汗了。过了会,我发现自己走到了城门那里。同事们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吧,我想。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和李军亮一起的那个年轻人。他正四处张望,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他快速向我走来。他们都在前面呢,他说。接着他带着我往前走去。很快,我就看到了李军亮,也看到了社长和其他几个同事。
这是我们王城报社的李主任。李军亮给我们介绍和他一起的一个中年男人。
在中年男人的安排下,我们一起上了城墙。城墙是收费景点。上了城墙之后,可以看到整个王城的全貌,还可以沿着城墙绕王城走一圈。
怎么样小梁?李军亮走到我旁边问我。一块块青色房顶看上去闪闪发光。一只鸽子站在砖块上点了点头。我说挺好的。以前没有上来过吧?他问我。我说我以前就没来过王城。主要是得上城墙上走一圈,这是明代就建的古城墙呢,李军亮说,要不然你就跟白来了一样。一个人要票得八十块呢。
我们在古城墙上合了张影。说也奇怪,在这十多年里,我搬了好多次家,丢了许多东西。但是这张在王城的合影竟然还在。
我们杂志是旬刊。上旬刊刊登漫画和哲理散文,中旬刊外包给了书商,下旬刊是给中学生看的搞笑文章。李军亮和社长两人编上旬刊。我和张小敏编下旬刊。办公室还有另外两人:一个是办公室主任王云,负责和各地的经销渠道联系,她是社长的侄女;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马艳,是美编。
我们的位置是这么排放的。靠窗户三张桌子,靠墙也是三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台电脑。一进门你首先会看到正对着门的李军亮。李军亮的桌子上有一本《包法利夫人》,封面上方有一块橘色。我曾经数次拿起这本书。有一次拿起来时,封面上的尘土把我的手指头都给弄黑了。我很确定,李军亮没把这本书看完,因为12页上边折了一个角,自此整本书都没什么痕迹了。背对着李军亮坐的是张小敏,张小敏对面是王云。我们这边相对应的顺序是社长、我和马艳。
马艳说的话一整天加起来也不到五句,她也很少站起来。她每次一走进办公室的门,就急匆匆地赶到自己的位置。她的电脑屏幕很大,挡住了她。大家常常会忘记她的存在。在某个瞬间,当某个人说什么笑话时,她会突然发出半截笑声。她的鼻子塌在脸上,所以她老是捂着自己的鼻子。和马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小敏和王云,她们两个会经常站起来,走到办公室中间。在这里我给大家详细描述一下可能的情景:
前一秒,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接着张小敏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手机,走到空地中间,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接下来她一字一句地把笑话念完。通常情况下笑话都不怎么好笑。她编有一个笑话栏目,专门刊登初中生们自己寄来的糗事,每次她都会被这些糗事给逗得站起来好多次。那是在2004年,手机还不算普及,在我们办公室,只有张小敏和王云有手机。李军亮和社长用的是小灵通。
除了张小敏,就数王云站起来的次数多了。王云个子要比张小敏高一些。她一天中有许多次整理自己的头发,一会散开,一会扎起来,你常常会看到她站在地上,双手伸在脑后,放在头发上摆弄着,她的头发又黑又滑,中间一道雪白的分界线,当她弄头发的时候,上衣下摆就会升高,露出白白的一截腰。
无论是张小敏还是王云,在地上这么一活动之后,我就能闻到一股香气。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王云的穿着,她的下半身永远穿着紧身牛仔裤,夏天也是如此。我脑子中有时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为了把牛仔裤穿到身上,王云用尽全力地往上揪,累得满头大汗。
我们的出身也各不相同,有必要给大家介绍一下。先说李军亮,之前我已经说过,他是王城人,准确点说王城县某镇某村人,父母务农。我也是某县某镇某村人,后来上大学来的太原。张小敏来自某县,但是她是县城里的,父母已经给她花钱找了个老师的工作,只不过还得等一年才能去上班。马艳和王云是本市人。
就性格表现上来说,我、李军亮和马艳更接近一些。张小敏和王云相近。马艳为什么如此反常呢,原因也很明显,马艳长得丑,并且一直惦记着自己的丑。
还有一事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此事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天,王云和张小敏聊天,张小敏提到把自己的一双鞋送去保养了。王云问那双鞋多少钱。张小敏说八百多。这个数字让我极为震撼。我的第一反应是张小敏在说谎,她一个月工资才一千块,还要租房子,据我所知,她和人合租一楼房,每人每月需要四百块,还要吃饭,她哪儿来钱买那么贵的鞋子呢?第二反应呢,是觉得一双鞋子怎么可能那么贵呢。
每个月一号是我们发工资的日子,会来一个穿黑色大衣的高个子男的。他每次一进办公室,就把暖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仔仔细细地洗半天的手。他是会计,也是社长的亲戚。他从来没有笑过,不耐烦地在隔壁房间里逐个接待我们,把数好的钱交给我们,然后让我们签字。但是领工资的只有我、李军亮、马艳和张小敏。社长和王云是不从会计这儿领工资的。我们自然也无法得知她们能拿多少钱。
有时候,我们杂志社还会有外人来访。比如王云丈夫。他是一个报社的记者。一米八几高,块头很大。在办公室的地上走来走去,居高临下地从后面看着我。他突然问我,你们自己写稿子吗?我说不写。他说你们应该有一些自采稿件,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做杂志是不好的,你们应该走出去。
每天早上,李军亮都是最先到的。王云呢,通常得到九点半左右才能到。每次一进办公室,王云就会拿手在鼻子前扇好几下。一边扇一边抱怨,臭死了我们办公室。李军亮,你也不知道把窗户开开啊,接着王云会这么说。李军亮站起来,把窗户打开。把门也打开呀,王云说。李军亮去把门也打开。即使是天气最冷的那几天,一开窗户我就抖个不停。王云也坚持让李军亮开窗户。有时候李军亮把窗户开过,又关上了。王云来了,也仍然坚持要开。
你看看他那头发,王云说,都黏在一起了。有一次,我看见他在办公桌下面把自己的鞋子给脱了,王云说,真是恶心死我了。我当时就忍不了他了,我对他说,李军亮你给我注意点素质,把鞋子给我穿上。说老实话,我倒是没有闻到李军亮身上有臭味。也许是因为他衣服和皮肤的颜色的缘故,才让人觉得不干净吧。
张小敏对我说,不要搭理李军亮,你看他那说话的模样,就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还有,他凭什么每天叫你小梁小梁的。我看他竟然还要给你讲编稿子,他懂个什么啊。说到这里,张小敏压低了声调,我跟你说个事情,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她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了,说,李军亮的工资比咱们的都低,他自己不知道,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除了王云丈夫,以上提到的所有人,都在那张王城城墙上的合影里。和李军亮一起的那个年轻人也在,并且站在我们靠中间的位置。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很快就想起来了。这是王云极力邀请的缘故。本来他站在远处看我们合影,突然王云非要让他站到我们中间来,她甚至过去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位置上。照片上看起来,这个年轻人的脸仍然泛红。你这么辛苦地陪着我们,王云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地谢谢你。照片上李军亮仍然穿着那西装,头抬得高高的,奇怪的是,上半张脸有阴影,不知道被什么给挡住了阳光。
中午还待在办公室的,只有我和李军亮。张小敏每天都有约会。而马艳和王云以及社长都会回家吃饭。因为实在忍受不了食堂的饭,我一直鼓动李军亮和我一起到外面饭店吃饭去,但他一次都没跟我出去过。
当办公室只有我和李军亮的时候,李军亮的状态就会变得截然不同,连动作都显得轻盈起来,就好像平时他的身上都背着重物,只有在中午这一刻才能扔开似的。他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自己的桌子,而是往办公室深处前进,他端详着王云的桌子,伸出手来在上面翻来翻去。他每天能在这件事上花去很长时间,有时候他甚至坐下来,在那里写写画画。放松之后的李军亮,话也多得很。
因为我去外面吃饭,而他在食堂。所以他要比我先回到办公室。每次我一进去,就能看见他坐在王云的办公桌后。每次他都脸上一红,很不自然地对我笑笑,就好像刚才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小梁,我往你桌子上放了一本杂志,你看看。李军亮对我说。还有外面的信封,信封上写着李军亮的名字。我打开,这是一本和我们上旬刊定位差不多的刊物,也是刊发一些哲理故事和漫画。你看看,李军亮说,是不是比咱们杂志要好得多?你看看这些名字,他从王云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这些名字你都听我跟社长说过吧,这些都是我的朋友,我都跟他们约过稿,但是社长都觉得贵。你看看人家的杂志,全是名家。咱们怎么能竞争过人家。
小梁,过了一会,李军亮说,你没有发现什么吗?我说没有。你再看,他把杂志翻回目录页。我突然看到了李军亮的名字。看出来了吧,李军亮发出一串轻轻的笑声。然后帮我把页码翻到他作品那一页。你看看,李军亮说,然后跟我说句实话,我写得怎么样。
在我看的过程中,李军亮走到后面靠墙的地方站着。我觉得挺好的,我对李军亮说。
小梁,李军亮说,我请你吃个饭吧,今天晚上,回我住的地方,我给你做饭。
和我一样,他租的房子也在城中村。房间很小,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椅子。在门外的楼道里,摆着煤气炉和煤气灶。家里的地上摆着一只电饭锅。
你女朋友来看你吗?我问李军亮。李军亮说,我早和她分手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其实跟我也不适合,我得找一个太原的女的。我以后肯定不会回王城了。我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了。
李军亮往电饭锅里添上米加上水,不一会,米饭的气味就充满了整个屋子。电饭锅上噗噗噗地往外喷气泡。李军亮在楼道里炒菜,一个豆腐,一个青椒肉片。我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绿色椅子上,李军亮坐在床沿。我们对着桌子吃起饭来。
突然间,李军亮说,忘了忘了,我得去给你买点啤酒。我能记得第一次我当着李军亮的面喝啤酒时,李军亮说,小梁你还喝酒啊。当我把一瓶啤酒喝完的时候,李军亮说,小梁你厉害了么,能喝一瓶啤酒。我对李军亮说不用了,反正你也不喝。李军亮说,我可以喝一点啊。
买回啤酒之后,李军亮拿出一个碗。我试试,他说,能喝我就喝,不能喝你喝。他往碗里倒出了一点啤酒,端起来尝了一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差点没有吐出来。他张开嘴,大口吸气。然后对我说,我还是不喝了,我喝不了酒的。我就沾不得酒。
小梁,李军亮说,你也应该写点东西,不只是为了赚稿费,主要是给自己找一条路。再说了,一个编辑不写东西,终归不会有大前途的。小梁,我跟你说,只要你写,我肯定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李军亮说,没有谁写不了,用功就行。你肯定不知道,每天下班后,我都在单位用电脑写东西,要写到差不多十点。你看我,从来都不玩游戏的。
我喝完了一瓶啤酒,又开始喝李军亮那瓶。我们两个都已经把米饭吃完了。李军亮看着我,眼镜片上有几团黄色的污渍。他突然把身体往前倾,语气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小梁,我给你提个建议好不好?我说,你说。
李军亮说,咱们出身都差不多,你家里也没有什么钱吧。你每天都在外面吃饭吧?我觉得你花钱太大手大脚了。你不想买房子吗?你得攒钱。你不攒钱以后可怎么办?小梁,我刚才说让你写东西,不是随便说的,真的是想给你一个建议的。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一个人当面可怜我。
右手边窗台上放着的一条发黄的毛巾,白底黄花的床单一角压在了床垫下,李军亮微微张开的嘴里一丝唾液在闪烁。
我发现自己咬了咬上嘴唇,唾液在嘴唇上蒸发带来了一丝凉,我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我用手拽了拽自己的上嘴唇。
李军亮,我说,也往前倾了倾上身,两条胳膊平放在桌面上,手指交叉了起来。我的下巴抬起来一些。李军亮,我说,你一个月在咱们杂志社拿多少钱?
李军亮脸上一停,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接着露出笑容反问我,小梁,你拿多少呢?
我说一千五百块。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李军亮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马上他又意识到了这一点,试图恢复。但是怎么也做不出来。他把自己的碗摞在了已经吃光了的盘子上。我跟你也一样啊,李军亮把掉在桌上的筷子捡起来,摆在碗上。
我到单位的第一个十号,也就是发工资的那天。会计还没有来,他每次都是拖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才来。突然走进来一个大汉,对我们说,杂志给你们放楼下了啊。王云签了条子后说,李军亮,去把杂志搬上来。李军亮看着电脑说,马上。王云说,你没看天快下雪了吗,淋湿了你负责啊,丢了你负责啊。李军亮不说话了,站起来。不一会,就听见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来回了三趟,把杂志搬到了隔壁社长的办公室里。
我忍不住,也站了起来。王云站在社长办公室门口,拿着钥匙对我说,让他搬就行了,他长那么壮。我在那儿站了会,听到李军亮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想到马上要看到他出力的模样,我连忙返了回去。后来,再有杂志送来的时候,我就站也不往起站了。
眨眼间,已经进入夏天了。人们都换上了短袖。窗户外那两棵杨树,也长出了叶子。但是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上次李军亮请我吃过饭后,我还担心过他会找社长什么的,还好的是,他看上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每天拖着脚步从门外走进来,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他很少发出声音。
那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办公室里开着灯。我们坐在电脑前面。社长去开会了。我戴着耳机在看电影。突然间,我听见喊声,尽管隔着耳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是王云在喊李军亮。李军亮,你快点行不行?耳机里电影的声音瞬间自动消退了。接着我听见了王云开隔壁办公室门的声音。应该是杂志又送来了。李军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动。我没有回头去看他。他那一块空气就好像变成了固体一般。我的背变得僵硬起来。电影还在往前放,我却半天也看不明白情节是怎样的。
王云高跟鞋快速地从隔壁啪嗒进了办公室。没听见我叫你啊李军亮,她几乎是喊着说。
没听见。李军亮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王云说。
我说待会,我有个稿子编一下。李军亮说。
王云转身出去了。她砰地一声关上了社长办公室的铁门。然后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等我们下班回家的时候,那几袋杂志仍然放在院子里。我想去搬。结果王云说,谁都不许搬,我就看看他李军亮是搬不搬。她的声音很大,李军亮在办公室肯定也能听见。我想,过一会,李军亮应该会把这些杂志搬上去的,现在进不了库房,但是可以先放到我们办公室。
第二天一到单位,我就看见那些杂志仍然在台阶下扔着,上面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上到办公室,李军亮还没有来。王云正在办公桌后面忙着写什么。我跟她说,要不我去把那些杂志搬上来吧?
王云说,不用你,我就等着李军亮,我就看他到底多有种。
一直到九点多,我才听见李军亮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就好像脊背上长了眼睛似的,我能感觉到李军亮走进屋子里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他先是直直地往前走,方向是向着王云的方向。但是到了半中间,他停顿了一下。只是很细微的一小下。接着他一直走到了王云的桌子旁。他好像越走越轻似的,脚步声越来越小。
王云,你跟我出去一下。我听见李军亮说,我要跟你谈一谈。
大概有五秒钟的停顿。办公室里变得一片空白。接下来我听到椅子腿在地上迅速滑动的声音,椅背砸在地上的声音,一本书掉在地上的声音,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我抬起头,匆忙一瞥:李军亮的右腿已经后撤了半步,上身也在往高处提,往后面仰;王云的右手掌正走到了弧线的末端,这条弧线从李军亮的左脸上方一直连到王云稍微抬起在身前的左手上方。我看见王云的左手用尽全力地张开着。我连忙把目光移向别处。我又听见巴掌声后的喊声:什么玩意儿!这是王云的声音。我对她末尾的儿化音印象特别深刻。
张小敏从椅子上抬起了一半的屁股,双手托着扶手。马艳仍然被电脑给挡着。然后,我们三个人都出现在了王云和李军亮的身边。
李军亮向后退去,连住退了五步。他挡住了阳光,在地上落下一个畸形的人影。他转回身,他在自己的桌子上抓来抓去,他抓起了一本书,又放下了,抓起了一叠稿子,也放下了。他一副寻找的样子。接着他恍然大悟的模样,转身向着王云的方向走来。好像为了避免王云误会,他绕了个圈,从王云身后贴着灰色的铁皮柜走了过去,抓起了桌子上的电话话筒。
李军亮的全身都在发抖,他的下巴微微张开,下嘴唇用着力。每拨一个按键他的动作就停顿一下。他拨完所有的按键了。他盯着电话的眼睛抬了起来。你等着!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地看着王云喊道。接着他马上又把目光放回到了电话上。
一阵轻微的低沉的“昂”的声音从李军亮的喉咙里传来。过了一小会,他自己才意识到了这一点。用力闭上嘴咽了一口口水。
我们听出来了,电话那边是社长。李军亮每说两个字,就停顿一下。我感觉如果他把三个字连在一起说,就会变成一声完整的嚎哭。
社长,我必须见你,我去会场去,我现在就得见你。
那种感觉就好像办公室的正中央,放着一支点燃的炮仗,引线正发出嗤嗤嗤的声音。张小敏戴着耳机,但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哼出声来。马艳去厕所待了很长时间。我猛然间发现,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电脑上打开的一个稿子我还没看够三行。王云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全是给经销商的。她笑的次数比平时要多。叫王总李总叫得也比平时亲切。从我来到单位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给经销商打这么多电话过。
打完电话后,她打开了铁皮柜子。她开始整理柜子里的东西,账本啦、笔啦、订书机啦、打印纸啦等等。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整理这柜子。在这个过程中,她不停地说话。比如她就问我,在哪儿可以下到盗版的韩剧。她还问我,平时都在哪个饭店吃饭。她给我推荐了一家冒菜,就在单位附近,她说这家冒菜特别出名,特别好吃,好多人开车排队来吃呢。小梁,我记得最后她跟我说的话是这样的,我觉得你今天穿的衣服比上个星期的好,你还是适合蓝色。她还问张小敏,有没有同感。
没到中午,社长和李军亮一起回来了。王云被叫到了社长办公室。
中午我吃完饭回来,见社长办公室的门关着,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一点多,李军亮一个人回来了。我听见他沉重的上楼梯的脚步声。我又听见钥匙的声音。我听见他打开了社长办公室的门。接着我听见他喊:小梁。我站起来的时候把耳机给带到了地上,我捡起耳机的时候又把耳机线给拽了下来。等我出到楼道里,看见李军亮皱着眉头站在社长办公室门口,影子淡淡地落在地上。社长办公室熟悉的气味从门里传出来。因为每次领工资都会闻到这个气味,它竟然能给我一种愉悦的感觉。怎么这么慢?李军亮说,走,跟我去把杂志搬上来。我们两个抬着杂志在台阶上走,难以想象一袋子杂志竟然会这么重。不一会,我就觉得需要放在地上歇一歇。这么说起来,李军亮的力气可真是大呢。
至于和王云的事,我数次想问,但李军亮一直绷着脸,最终我也没有问出口来。
下午两点半一上班,社长就把我们叫到她的办公室开了个会,来到单位这么久,我们还没开过这么正式的会。社长让张小敏念了一个任命。是打印出来的,上面盖着单位的章。杂志社任命李军亮为下旬刊的编辑部主任。工资增加到一千六一个月。张小敏念完后,社长发表了一番讲话,她说,希望大家好好干,最近的情况很好,我们杂志的发行量一直都在升,尤其是上旬刊,已经快到一万五千册了。这是我们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这次之所以要把李军亮提成中层干部,是因为李军亮又努力,又辛苦,能力也够。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社长说,只要你好好干,我肯定会给你好的平台。
我一扭头,突然间看见王云的脸,她的左边嘴角微微地翘着,眼珠斜在一边。接着我又看见社长的目光也看向了王云。但是她的话并没有停下来:以后单位有什么活,大家都一起干,不要只推给军亮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要积极一些。社长说,就比如搬杂志这件事,以后来了样刊,大家一起去搬去。
李军亮站得直直的,看着社长,两只手一会在身前握着,一会在身后握着。
时间过得好快啊,一眨眼,十多年就过去了。有一天,一个朋友叫吃饭,地址发过来后,我看着手机浑身一顿:吃饭的地方在青年宫附近。正是我原来那个杂志社所在地。李军亮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对了,婚礼。我把他的婚礼给忘得一干二净。有一个月了吧?李军亮打电话到现在?下一秒,另外一个念头出现了,是不是我已经参加过他的婚礼了?这几个信息接连出现,很快又消失得干干净净。我连忙查看短信。事实证明,我的感觉发生了太大的偏差。李军亮的婚礼并没过去。那天我和朋友吃完饭后,专门去青年宫看了看。原来做我们办公室的那个二层小楼,已经全部被那个培训学校给占领了。当初它只是用了两间房子而已。我走近看,原来的大厅铺上了地毯,一群孩子在里面趴在镜子前压腿。院子里的地面也被重新硬化过了,画上了崭新的白色停车位。原来的灌木和小草坪都不见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十多年前的影子。
10月31号,我去参加李军亮的婚礼。旋转门在新婚夫妇背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李军亮额头上有很深的三竖皱纹。看上去老了很多。在街上看到他这种样子的,我一直以为最起码要比自己大十岁。后来我想,这其实是我的问题。我对自己的年龄还没有清晰的判断。平时认识其的他同龄人,因为经常见面,并没有感觉大家已经老到了这个程度。算一算,李军亮和我都已经三十六岁了呢。李军亮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看着新娘。
我和李军亮握完手,把手伸给了新娘。新娘脸上挂着笑容,但是看上去就好像一点欢迎的意思也没有。后来我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她的脸太瘦了的缘故,就好像骨头上包着一层皮似的。即使在笑,她的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后来敬酒的时候,我发现她一张开嘴,上嘴唇就退到了整个牙齿上方,让你怀疑它还能不能再次包住整个牙齿。她看上去要比李军亮还要大一些。我被分在男方朋友这一桌,李军亮搂着我的肩膀,说,小梁,我给你个任务啊,待会社长来了,你帮我招呼招呼社长,你是不是好久没有见社长了?我常常见,我们关系很好的。社长现在退休了,不做杂志了,每天在外面旅行,经常出国。
终于,司仪把话筒交给了李军亮。李军亮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对着纸念了起来。我以前没有发现,他的乡音是这么重。他为了现在自己还不错的生活以及今天的婚礼,感谢了朋友,感谢了亲戚,感谢了自己的领导(现在他在一家教辅类报社上班),他还感谢了他老婆,隆重感谢了老婆的舅舅,他还引用了一首诗,说他感谢自己的出身,他的出身让他明白粮食是怎么来的。他说和老婆结婚之后,要更努力地生活,要创造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一个个子矮小的光头男的,跟我在同一桌。他扭回看着主持台的脸,黑边框眼镜闪了一下光,说道,我操,这逼还有完没完?让不让人吃饭了?接着他开始转动桌子,红色的酒盒子划了个弧线挡住了他的脑袋,他直起摊在椅背上的腰,熟练地抓住酒盒,在底部前后一扣,里面褐色的酒瓶露了出来。
在主持人的指点下,李军亮单腿跪在了地上,看上去好像摔倒在地上的粗糙的木头小椅子。
来吧,矮个子举起杯子对我们说,咱们别等了,开喝吧。
我一直等着社长的出现,但是直到我离开,也没有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