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的最热的夏天,是1987年。那一年我18岁,职高刚毕业,在一家建筑公司打零工,为一处新工地架临时输电线。
新工地其实还是一片田,连围墙都还没打,一望无际的稻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刺得人眼晕。只有一排水泥杆子从远处的村子逶迤而来,在我们为它们拉上电线之前,它们像一个个孤独的钉子,嵌在金黄的田野之中。
我和祥兵、老五三个人一组。老五比我们早来三个月,算是“老工人”;祥兵和我是同学。我们本是学家电修理的,但县城没有那么多修理店能容纳下突如其来的新师傅们,毕业之后,我们就一起来到建筑公司。虽然从没架过线,但这个年纪的大男孩儿,谁没爬过树?几天下来,我们爬得比老师傅都快。也正是这个原因,田坝中间最难架线的几根杆子,交到了我们手中。
天蓝得一丝云都没有,太阳像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纹丝不动地挂在天上,谷子地上面,一点风都没有。
本来,我们像所有建筑工地一样,早晨7点开工,干到10点多就休息;等到下午六七点钟,太阳不那么辣了,再干到天黑,可以直接避开日头的煎熬。
但问题是,我们这里是新工地,离城几里地,最近的村子也在一公里之外,周围连一个瓜棚、一棵树都没有。老五和祥兵的家在离城更远的乡下,不想来回折腾,他们一致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咬咬牙,一口气整完再说。我没办法,只有少数服从多数,奉陪到底。
我们三个冲向了各自的岗位。老五上杆子,祥兵负责往上吊配件,我负责把松散的零件和螺丝组合到一起。
我们很默契地干着。眼里一旦有了活儿,就没有太阳,只觉得身上不断痒痒地有汗水渗出,从头上到脖子再到胸口,先是水珠,再是衣服湿透,然后衣服和裤子上就晒出白花花的盐。
中午时,我们各自吃了自己带来的饭。天太热,食物被太阳烤得很烫,而且有一股怪怪的味儿,我们都怕吃坏别人的肚子没有互相分享。事实上,我们连看一眼别人饭菜的欲望都没有。我们坐成一排,默默地吃着。整个世界,只听得见谷穗和阳光磨擦的细响。我们的头上,只有电线杆子随着阳光移动不断变小的那一线小小的阴影,那是这个世界能给我们的仅有的庇护。
那时,老五刚刚失恋,把父母起的名字“小勇”改成了“飞云”,以此宣示自己摆脱命运的决心;祥兵说等赚到本钱,就跟他舅舅去卖布,一丈可以赚二尺,是一个不错的营生。
平时吃饭,他俩一左一右,把女朋友和布,塞满我的耳朵。但那天,他们异常安静。可能是太阳过于炽烈,把说话的愿望都晒蔫了。我们残存不多的意识里,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字:水!
那时每次出门,老妈都会给我脖子上挂一个军用壶,装些凉白开或糖水。水壶之前长久没用,有一股难闻的腐味,所以,我也不常喝。但那天,在阳光的作用下,这一壶霉水莫名地变成了杨枝甘露,午饭一过,就点滴不剩了。老五和祥兵用罐头瓶做的茶杯,也大致如此。
这时,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收工去找水喝,这样不仅来回奔波,还有可能晚几个小时收工;另一条则是抓紧时间,加快进度,三下五除二把活干完,冲回家抱水狂饮。
我们都选了后者。那时我们不知道有中暑、脱水、热射病之类的说法,也不懂得保护自己,觉得任何防护都是胆小的表现。
于是,又开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老五上杆,祥兵拖滑轮,我拧螺丝,现场一片叮叮当当。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眼前的风景变得越来越黑。老五说:“不行,我得下来,渴死了,就是喝口秧田里的水也行!”—快要秋收的季节他还说秧田水,可见这家伙已昏了头!
祥兵说:“这阵儿要是有根冰糕,5元钱我也买!”—这家伙也昏了头,忘了我们一天的工资是1.4元,而街上的冰糕是5分钱一根。一向抠门的他都这样说,可见确实顶不住了。
这时,从远处的机耕道上晃晃悠悠飘来一辆自行车,车座上没人,叮叮当当,由远及近,到跟前才看清,骑车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脚不够长,故而以侧挂的形式吊在车上,我们小时候也常这么骑。
小男孩儿冲我们喊:“喂,吃不吃西瓜?”
这简直是废话。
“多少钱一牙?”我和祥兵几乎同时喊出来。
“不要钱!”小孩皮肤黑黑的,脑门上的汗反射着阳光,他用力摆着手,还摇了摇头,“是我奶奶让我送给你们吃的!”
这莫名的天降福利,让我们怀疑是不是太阳太烈,产生了幻觉。
那孩子已老练地架好车,把车把上的一个小桶取了下来。桶里有三牙西瓜,泡在水中。
小孩说:“奶奶让我给你们加两瓢井水,可以保凉,你们也可以喝,干净的!”
西瓜表面已有点暖软,中心却是冰凉而爽脆的。一大口咬下去,甜甜的汁水在口舌之间爆开,向鼻腔、喉咙奔涌开来。那又甜又凉的汁,让我从喉咙管一直爽到胃里。吃完,把瓜皮往额头、脖子和四肢一涂,灼痛感顿时化为一片清凉。
桶里的水一滴不剩,全下了我们的肚子。
把桶还给小孩时,我们三个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塞给小孩。小孩摆手:“不能要,奶奶说不能要,就不能要!”
扔进桶里,硬塞给他。
他接过桶,把钱倒在地上,飞快地推上车,猴子一样蹿上去,斜挂着跑很远,才冲我们喊:“不能要钱,要了钱,老天爷就不保佑爸爸了!”说完,就叮叮当当地消失在一片泪光之中。
那一牙西瓜,让我们干涸的泪腺,重新恢复了功能。
时隔多年,我一直在想,小孩子临走的那句话是啥意思?是他爸爸也和我们一样在外打工,老奶奶善待我们,希望他儿子也能遇上好心人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得而知。
一晃37年就过去了,当年那片菜地早已变成一家上市企业的厂房,但我每次经过那里,都会想起那个火热的夏天和那一牙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