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家住平房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房间专门用来做浴室。
浴室放到现在当然没什么稀罕的,可那是在三四十年前降雪期能达到七八个月的大兴安岭林区。常年的低温、有限的生活条件,让人们对洗澡这件事儿并不热衷。大概是因为冬天太冷、太漫长,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里,几乎就没有大汗淋漓的记忆。哪怕在后院挥着斧头劈柈子、牵着狗去大坝疯跑、在雪地里连环翻十八个跟头、跟“死党”一遍遍在红砖围墙上爬上爬下……明明已经感觉到热气在皮肤下腾腾燃烧,汗却在刚一接触到冷空气的瞬间倏地就干了。
到处都是冰与雪,泥土被冰封在坚实的雪层下,没有四处飞扬的灰尘,人又不怎么出汗,身上自然也就不容易脏。不脏的话洗什么澡?简直就是浪费水。
所以,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高寒的地区,人们一个月洗一次澡也正常。因此,像我大姨家这样,在自己家里盖一个浴室,称得上奢侈。
大姨家的浴室挨着厨房,是整栋房子最靠里、最私密的房间。小屋不大,长方形的大浴缸几乎占了一半的空间——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看到一个同样的浴缸了!其神奇之处在于,浴缸是砌在一个类似灶台的泥台里,下面还留着烧火的炉门,炉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浴缸里的水便在小火苗的舔舐下慢慢升温。然而,有时候洗着洗着,水温越来越高,泡在水里的皮肤不知不觉间就被烫得通红。一脑门汗,暴躁又绝望地坐在一缸热水里,浴缸下方烧着火炭,不禁让人联想到一道东北名菜——汆白肉。
火炉顶部正对着浴缸的那一小块区域是最烫的,明明缸里水温适宜,可要是不巧坐到那个位置上,立马会“嗷”的一声高高跃出水面,像只不慎跌入油锅的活虾。好在大姨在浴室准备了一块长条木板,缸底太烫的话,可以把木板横着架在浴缸上,人坐在板上,把腿泡在水里,一边搓澡,一边等着水慢慢凉下来。洗澡,几乎是每次我们去大姨家做客的必备项目。然而,我小时候十分讨厌洗澡,倒不是因为不爱干净,实在是因为那个水汽氤氲、灯光昏暗的小屋,让我一进去就有种昏昏欲睡、马上要喘不过气来的恍惚感。浴室的窗子常年封闭,玻璃内侧钉了塑料布,外面又用木板封了个严严实实,洗澡时房门也被堵得死死的,生怕好不容易积攒的热气散出去。于是,那屋里又闷又暗,洗澡水还经常烫得要命,我能爱上洗澡才怪。
小时候,我曾经因为拒绝洗澡而大吵大闹,但反抗没什么用,我妈抡起巴掌“啪啪”就是两下,然后将我提溜起来直接扔进浴缸。
无边的冬夜,一个小小的房间,一缸滚烫的热水,窗子上的木板缝隙间透出昏黄、微弱的光,没蔓延出多远就被黑夜吞没了,显得夜更加黑。等洗完澡,我们一家又要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严实,踏上漫长的回家路。寒气钻进帽子、围巾,钻进尚未干透的发丝间,让寒意倍加锋利……啊!这让人备受煎熬的冷,使得我更加不爱洗澡了。
大姨家搬去楼房后,那个奢侈的大浴缸被送到了我家。我家很小,并没有一个可以专门做浴室的房间,但我爸妈给浴缸安排了一个神奇的去处——黄瓜大棚。
大兴安岭的夏季热烈却短暂,即便是盛夏,也只有午后才能真正热两小时,这便成了大棚浴室的最佳营业时间。洗澡流程是这样:我爸提前用大洗衣盆、铁皮桶盛满清水,在烈日下面暴晒,要不了多久,水就会被晒得暖洋洋的;水一桶一桶、一盆一盆地倒进大浴缸;水量够了,水温却不够,于是我爸用电热水壶再烧两壶开水,兑到刚刚的温水里,用手搅一搅,直到达到一个他认为最舒适的温度,才满意地点点头,说:“嗯,可以了。”
浴缸放在大棚里的步道上,旁边是茂盛的黄瓜秧,大棚被豆角秧热热闹闹地包围着。我家小院又很严实,洗澡时把大门一插,根本不怕被偷窥。
水热了就可以直接泡澡了吗?不,接下来的步骤尤为重要,那就是蒸!被晒了整整一上午又一中午的大棚,早已积攒了满满的热气,成了一个天然的桑拿室,人进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汗如雨下。汗出得越多,蒸得越透,身上的灰才更容易被搓下来,才能洗得更干净。但是,塑料大棚里不止热,还闷,在里面待一会儿就觉得透不过气。
我抹着鼻梁、脑门儿上的汗,对着屋里大吼:“蒸好了!”
我妈隔着窗子扔过来一句:“再蒸会儿!”
又过了几分钟,我浑身湿淋淋,连腿弯儿都在淌汗。我再次大吼:“蒸好了!”
我妈依然不为所动,大声吼回来:“再蒸会儿!”
我开始自己就着汗水搓胳膊、搓腿,搓一切我能搓得到的地方。虽然我知道,不管我搓得多么用力、彻底,等会儿还是会被我妈从头到脚搓一遍,直到她认为我身上再也搓不出一丝灰才算完。但我依然奋力地搓啊搓,只想尽可能早一点儿结束这个闷热、冗长的过程,飞身跃进无比清凉的大浴缸……终于,在我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时候,大棚的塑料门开了一条缝,我妈拎着搓澡巾迅速闪身进来。她抿紧嘴唇,全神贯注,仿佛我是一颗即将要被拿去腌咸菜的大白萝卜,一定要把每个藏污纳垢的角落搓得一尘不染才算完。
“行了。”当这两个字终于从我妈口中蹦出,我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扑向大浴缸。我小心翼翼地把脚跨进浴缸,然后整个身体顺着浴缸一侧慢慢滑入水中,闭着眼睛将脸也沉下去……那清凉,那舒爽,就像一下子沉入夏天的夜空。我的身体消失了,一切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都消失了,唯有清得发蓝的水波穿过我不存在的身体,温柔、荡漾。
盛夏的阳光经塑料大棚过滤后不再那么盛气凌人,我仰面躺在水中,大棚顶部挂满晶莹剔透的水珠,在天空与流云下灼灼闪耀。黄瓜架爬满茁壮的枝蔓,绿蓬蓬的、背部生着绒刺的叶片深深浅浅,明黄色的小花点缀其中,果实肥硕,隐蔽地悬挂在叶子下面,伸手就能摘一根吃。
这真是世上最棒的浴室!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次滑进如水的夜空中。
要不了多久,夏季匆匆离去,漫长的冬季即将到来。大棚的塑料布会被撤下,只留一个空荡荡的架子。生命的绿色从大地上褪去,一切生机深埋于冰冻的雪与泥土之下,连续数月都悄无声息。
黄瓜大棚里的大浴缸,寂寞地停泊在风雪里,静静等待下一个遥远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