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棵老榕树,它伸展得太夸张了,平行生长出去的树枝,可以骑满十几个上学的孩子。傍晚的时候,它简直就是一座稳固的绿色猴山,所有的孩子都想到树上去跳窜。老榕树的身上钉着一块木牌,它申明,这棵老树有权得到最好的爱护,因为它已经有了五百年的历史。但是,它那么庞大,谁还能损害得了它。
五百年的东西长坐不动。许许多多的气根像仙人的垂发在飘荡。我每经过那棵树,都要像经过碑石那样缓慢下来。我想,它是一个五百年的老人哪。
大树之下有两个老太婆。她们虽然不认识我,却的确正向着我讲话。一个老太婆问:“你怎么总也不上班?”
我说,我在家里上班。
另外一个老太婆,穿着一双奇怪的花皮鞋。她问:“在家里上班也有地方领钱吗?”
我说,没有。
两个老人马上开始叹气,好像她们找到了这世上最大的不公平。
因为那棵老榕树,我才认识了两个老太婆,一个八十三岁,一个八十六岁。她们在没有人的时候,安坐像佛,盘腿树下。两人之间很少讲话,只是向着大树以外眺望。
我看见,人衰老了,正在远离世界的途中,开始了荒诞不经的最后旅程。
八十六岁的老人在一个台风将来的上午,给我讲了亲眼见到龙的经历。她说,龙怎么能没有呢?凡是人说有的东西,都肯定有。她讲到了龙,声音飘远。我被她几乎是白雾的眼球中那恍惚和神秘吸引。
估计是八十年前,一个大旱的夏天。晴天霹雳把一条长龙震落在渤海湾一个小村的后山上。村里人都挑了远水,神圣地洗了手,争着去触摸龙那绿中带紫的鳞片和鞭子一样的胡须。老人用双手比着龙的长度,好像在比喻一个篮球场:那才叫龙!海龙王的真身!为了送龙归天,附近十几个村子的村民,纠集在山坡上。求雨的仪式盛况空前,成百上千的衣不遮体者,漫山遍野地匐匍着,叩着响头,嘴里、眼里、鼻子里呛进了盐碱的泥土。
老人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龙在天亮之前升天了,是坐着白露水走的。可是雨并没有求到。泥地上一连几年都留着龙尾压出来的深沟。老人用手抚摸着空气。她的声带完全是颤抖的,这使她的故事更加诡异神秘。老人讲完了,向四周望,说别让房管所的主任听见了,那人很凶,凡事都管。我问:“您怎么不怕我?”她说:“你连“班”都没有上,谁还怕你。”这时候,另一个老人故作高声:“电视里不是演了条龙,从大楼里钻出来吗。现在迷信不犯法!”
老人继续望着大树以外:“犯法不犯法,也是有龙。你看,云彩低的时候,龙就在云头上瞅着我们了。”听了她的话,我向云里看。云是翻卷的土黄色。
另外的一个老人,总是向我讲到死。她说,死的人,都坐在这棵树上。各个都在朝她招手。说着,她向某些树叶说,几千里地远,你跟过来做什么?你先回去吧。当她和死者讲过了话,就用苍老的手擦她的花皮鞋。
老人的丈夫是农民。割高梁的时候,给锄刀碰破了脚后跟。伤口只有半个指头长,因为出了血,乡间就叫“红伤”。按当地的习惯,红伤见不得女人。每天,丈夫的兄弟去给他敷草药。喝了当地道士写的符水,他还是夜夜叫疼。到第五天,她听说起了“红线”。第七天,那红线就直朝心上去了。整夜里,全村的人都听见那二十六岁男人的嚎叫。到第九天早上,便趁着柔软,套上青衣青袍,埋进了坟莹里。
就在那同一年,她又在十三天中扔掉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喝了雨后的泉水,突然肚子疼,疼了三天,咽了气。她抱着孩子,哭着,穿过十里苇丛,到河套上去把他抛在了水里。没人知道那是什么病。像猫,像鸡,耷拉了头,蔫了,死了,一律叫“瘟病”。第二个孩子紧接着也发高烧。甲长敲了一只破锣,说是“闹防疫”了。病的,要拉走;死的,一律要烧掉。老人再向苇丛里跑。她想,不能烧,孩子被火烧燎着肯定很疼。她决定抗拒“焚尸”。第二个孩子也扔到了河套里。到了第十天,扔第三个孩子时,她早已经没了眼泪,只怪自己借的那辆独轮车的车轴没有涂多点豆油,旋转得太慢。孩子就扔在收尸的牛车上。
你看,老人眼盯着榕树说,他们都坐在树叉上。大的,在上枝;二的,三的,在下枝。老人指着发出新叶的老树,夕阳如凝血,溢出来。远方的一栋大厦上,每个窗口都是血红的。
扔掉三个孩子的老人说,她四十二岁又生了现在的儿子。儿子做生意,也有了钱。但是她不管他的事,只是每天对他絮叨,要做一个善人,行了善,恶自然不敢靠身。
这时候,老人的孙子夹了一本《大公周刊》过来了,是雅皮士的装扮,宽绰的裤子在风里战抖着。他说:我奶奶肯定又讲看见龙了!她那是讲她的梦呢。小伙子催老人快和他回去。他们曾经住在我们的邻楼,现在搬到了更高更漂亮的全海景大厦中去了。老人隔一段就要来找她的旧邻居,在海景大厦里,整日没有一个人同她讲话。
一个讲升天,一个讲入地。升天的远去,入地的安宁。这些故事,在这座新城里绝少听到。我听到的常常是某人丢了新买的“奥迪”,某人赚了千百万家产。假如有人突然向你递上名片,说他正干着什么名头吓人的大事业,那么这就是本城天天都发生的荒诞。关于生,关于死,有谁想呢?他们只要能行乐一天,也不会到这树下来卧坐,因为口号已挂在大街上:时间就是金钱。
人荒诞地生活在树下,随着树枝的舞动,向着人的极地走。活着就是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