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往前走,靠近贡嘎雪山。
1
“今天不营业。”小姑娘瓮声瓮气的回绝从柜台后响起来,邵修锐手里拿着一盒自热米饭,暗骂了一声“流年不利”,正慢吞吞地把盒子放回货架,柜台后又响起了一声高昂的“unbelievable(不可思议)”。邵修锐的心思立刻活络了。
看店的小姑娘懒洋洋地提醒过后便没再注意他,直到手上这一关卡陷入僵局。在连攻了大半个小时之后她终于失去了耐心,把手机往柜台上一拍,撑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来,却吓了一跳——邵修锐一张脸胡子拉碴的,整个人正满脸渴求地靠在台前,眼神直直投射在手机屏幕上。
他是“消消乐”王者,这一点难度系数不在话下,小姑娘“死马当作活马医”地把游戏交给他,刚刚困倦地揉了揉眼睛,邵修锐就通关成功。
看着那明晃晃的四颗星,小姑娘目瞪口呆。
“你可真厉害。”她一边结着自热米饭的账,一边对邵修锐表示赞叹,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冲锋衣和登山鞋,问道,“第一次来爬山呀?”
他饿得惨了,就地找了一张凳子坐下,加热了米饭,掰了双一次性筷子,嘟囔着应声:“是第一次爬贡嘎雪山,以前登过不少地方了,没这么凄凉的。”
小姑娘一下子笑了:“这里离主峰还远,除了环境荒僻,没别的困难。过了这一片,东西就贵了。”
邵修锐顿时停下筷子:“那我要多照顾照顾你的生意了。”
她捂着嘴,笑得像冰原上一朵摇曳的雪莲花。
外面刮着大风,细白的沙砾卷在冷气里直扑人脸。邵修锐是独行,又不赶时间,索性在这个小便利店里打发时间,一个下午帮她连过了十几关,小小的店面里不时传出几声惊喜的喊叫,显得屋外的风雪分外凄凉。
樊薇——这是小姑娘的名字,邵修锐郑重地问了,也同样郑重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他用随身的钢笔在烟盒上写字,樊薇也把她的名字同他的排到一起。
“随身带钢笔,真的是很有仪式感。”樊薇爱不释手地握着他的笔,认认真真地写名字里最后的一捺,“我钟爱这种严肃的浪漫,比在大雪天的冰川上拍照更有意义。”
“那还是不同的。”邵修锐沉吟片刻,“细节与远方本就是不同的归属,关于雪山的摄影作品大都很美,也很有灵性。更何况,我带它也只是因为比水性笔更不容易冻墨。”
樊薇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有性格,我喜欢。”
“你成年了吗?早恋可不行。”邵修锐打趣她。
她慢慢收敛了笑容,搁下笔,下巴抵在手旁的闹钟上,闷声道:“没有。”随即又高兴起来,“下周就十八了。”
真是年轻。邵修锐慨叹,上次提及这个年龄,还是六年前的时候,他刚结束了一段迟迟得不到结果的暗恋,苦涩地拥抱着成人世界的边缘,社会给他的见面礼就是失败的感情。
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女孩提起未来眼里泛着光,脸庞被电热炉映得红润透亮,在这个人间极地的风霜里熠熠地闪耀着青春的光彩,令他有一种时间错位般的感觉。因为初至高原而有些加快的心跳,也慢慢稳定了下来。
入夜,风却骤然加紧,邵修锐在车里被冻醒,迷迷糊糊起来开了暖气,戴上手套擦了擦糊上雾的车窗,才发现下雪了。一粒一粒的,不大,但白得分明,他打亮车灯,荧黄的光柱里有精灵在飞。
路边的小平房里有了动静,一扇卷帘门被吃力地拉起来,裹成了一个粽子的女孩拎着个包钻出来,锁上门,小跑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嘴唇动着在说什么话。邵修锐听不清,赶紧开了门窗锁,示意她上车。
樊薇跳上副驾驶座,对着暖气搓了搓手,把厚实的围巾往下扒了一点,轻轻拍去身上的寒气,唇舌才从被冻僵中恢复过来:“三月我就要搬去上海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接近雪山的机会。细节和远方都是归属,我贪心,都想要。”
说着从包里掏出手套戴上,她侧身系好安全带,呼了口气出来:“我们走吧。”
邵修锐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搭了下方向盘:“去哪?”
她理了理围巾,把被压住的长发拨出来,眼眸漆黑,直视着远方白色的山脊线。
“一直往前走,靠近贡嘎雪山。”
2
“轻易上一个陌生男子的车可不太安全。”邵修锐驾车在盘山路上行驶,无奈地告诫她。
樊薇吐着舌头笑:“我们不是认识一个下午了吗?”
风雪渐渐小了下来,旭日碾过山峦,压在雪顶之上,暖金色的光一泻而下,铺满白雪的寂静山道像是去往神话国度的通途。
终点是子梅垭口,途中他们在一座藏寨休息。
泥墙瓦顶的碉楼寨房依山而建,层林掩映如玉树琼枝,湖泽结了一层薄冰,稀薄的雾气萦绕林间。二月初的天气冷得骇人,整个村寨包裹在新年将至的气氛里,每一丝风里都好似带着点喜气。
邵修锐下车同一位面貌和善的村民交涉,所幸她同意让他们两人在天气恶劣的情况下留宿。
五十岁上下的妇女善意地打量着半开车窗里露出的小脸,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同他客气:“你对象真漂亮。”
樊薇翻找充电宝的手一顿,红彤彤的脸颊从围巾里探出来一点,对着她毫不羞涩地笑:“谢谢大姐。”
邵修锐待村民走远后靠在车门边,稍显尴尬地敲了敲车窗:“她好像误会了,我没有占便宜的意思,你尽可以否认的。”
樊薇扬起脸,那眼神里怎么看都藏着点慧黠:“我为什么要否认我漂亮?”
他哭笑不得,过了半晌才发觉哪里不对。
樊薇故意混淆了她与“他的女朋友”的概念。
邵修锐不知所措地摸着耳垂,在感情上经验并不丰富的男人,突然为女孩可爱的小心思笑了一下。
藏寨的风景也是贡嘎雪山之行的重点之一,富有民族特色的建筑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谋杀旅客无数的胶卷。
热情的村民请他们享用了当地特产,当他和樊薇吃饱喝足来到村民家中时,却一下子愣了神。
因为误会他们是情侣关系,所以村民只准备了一间客房,其中除了一个小床之外,就是冷冰冰的泥地。
樊薇也不知所措了。
邵修锐犹豫良久,默默叹气了一声,将背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艰难地取出一只型号颇大的睡袋,利落地铺开。
“现在太晚了,去打扰主人家也不太好,今晚委屈你将就一下吧。”
樊薇捏紧了挎包带子,无意识地在床边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清瘦的背影,雪花融化后,头发留有薄薄的水渍的。直到邵修锐钻进睡袋里躺下,她才抱着洗漱用品去了趟卫生间,然后裹得厚厚实实地钻进被窝里。邵修锐怕她冷,自己主动起来关了灯。
长夜漆黑,平时极轻的呼吸声在寒冷的夜色里也显得粗重了不少。她翻来覆去地数着邵修锐的呼吸,慢慢地把自己挪到床边。
“对不起。”她的声音闷闷的,隔着厚重的被子透出来。
邵修锐还没有睡着,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上扬音表示疑惑。樊薇用被子把自己罩得只剩下半张脸,小声道:“我太冲动了,没有考虑周全就擅自成为你的负累。”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到樊薇看不见他的动作,便也学着她压低嗓子,用气音说话:“不用道歉,你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我只不过是顺路捎带你一程。但是你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未来一定不要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浓重的黑暗里,他感受到一缕长发拂在他耳边轻轻发抖,应该是樊薇在用力点头。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突然又板了脸,严肃地告诉她:“不过以后记得要查明对方的身份信息,不是所有萍水相逢都能遇到我这样的好人。”
樊薇扑哧一下笑了,把头缩进被子里,低低地应答了一声。
3
车子停在老城的街头,樊薇拿着钱包下了车,小跑着去巷子里买吃的。
她一只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故意把手机扔在地上,响起“砰”的一声,然后再拿起来“喂”了几声,说:“在吗?在不在?我听不见,哎呀,手机可能摔坏了,你说什么?”她面无表情地自导自演着,又连着“喂”了几声,把电话挂了。
邵修锐看得不明所以,樊薇绷着一张小脸走到他身边,拿起一串丸子,用力地嚼着,愤怒几乎要冲破躯壳爆发出来。
出于对同行伙伴的关心,邵修锐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樊薇干脆地摇头,邵修锐踌躇着正要开口,嘴里就被塞了一口鱼豆腐。
樊薇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身高刚好到他的肩。这个仰着头举高手的动作有些费劲,他从她手里接过竹签,咸香的味道在口腔中漫开。邵修锐又扎了一个鱼丸,还滴着红色的汤汁,他迅速地下口,却被辣得眉头紧皱,眼睛都眯了起来。
樊薇舒缓了情绪,轻轻笑了起来。
她在路边的石墩上坐下来,漫不经心地问他:“你是做什么职业的啊?”
“播音主持人。”他顿了顿,“少儿电台讲故事的那种。”
“那有没有小朋友在节目里连线跟你说,叔叔你的声音真好听?”
邵修锐愣了一下:“这倒没有。”
“现在有了。”她仰头望他,“你面前这个小朋友要夸你,叔叔你的声音真好听。”
淡青色的胡楂像阴影似的投在邵修锐嘴唇周围,鼻梁很高,有一点驼峰,眼睫向下斜去,眉骨托起两道刀刻似的浓黑,两颊上有不知所措的红晕。
正派得紧,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用力撞了一下胸膛。
她问:“你是上海人吗?”
邵修锐摸着鼻子:“是。”
“我妈妈在上海工作呢。”
或许她是很久没与母亲见过面了。邵修锐的心软了软,宽慰道:“说不定我和她碰见过。”
女孩眯着眼睛摇了摇头,幅度极小,把周身的迷惘都尽力罩在一小片区域里,渐渐地垂下头去。忽然她嗓音轻灵道:
“其实我早就见过你。
“在你到达我家便利店的前一天夜里,入住的是我爸爸开的旅馆。我和爷爷去对县城供货的老板说,我们要搬走了,以后不会再去进货了。”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在爸爸那里看见了你,迎着冷风大步走进来,登记入住的时候接了个电话,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的,说官话比校长都厉害,声音也是,正派又好听。”
这场有过先兆的偶遇是邵修锐没有想到的。他下意识地问:“那……你的爷爷呢?”
“爷爷腿脚不方便,不想再冒着大冷天走一趟,留在旅馆里没有走。我回来看店,把店里的东西都卖完,最迟三月,爸爸就送我去沿海。”
他蹲下来,抱着双臂,凝视着双手托腮的小女孩:“那天为什么不营业呢?”
“我不想去沿海。”她唰地抬起脸,眼里泪光闪动,“我不想离开。”
一下子好像周围消了音似的,所有场景都远离。小姑娘眼眶红红地瞪着他,嘴角向下撇,好像把所有的委屈都受尽了,才终于等来了她的英雄。那双眼里饱含着渴望帮助的光芒和浓浓的不舍。
邵修锐揉着额角,还没开口,樊薇的来电铃声又突兀地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迅速地挂断、拔电话卡,动作一气呵成。她匆忙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推着邵修锐上车:“我们走。”
他有些茫然地上车,车子往前驶去。樊薇点开微信消息,顿了一顿,呼出了一口气,目光无奈地落到邵修锐身上。
“我爸爸从邻居那里知道我关店跑了,这就来追我。”
车子猛地在路边停下来,邵修锐凝重地望着她。
“他……”
“我绝对不会现在跟他回去的,我还没有到达雪山,你不要让我在这里等他。”樊薇用力抹了下眼角,拳头攥得指尖泛白,眼泪像擦不尽似的,她的袖口胡乱蹭着脸颊,突然忍不住像小孩一样埋下头,肩头一颤一颤的,哭了起来。
邵修锐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丰富,突然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这个总是在笑的女孩。
关于她的故事,他好像一无所知,关怀的资格从一开始其实就并不具备。
但他的情绪此刻是确确实实地被她牵动着,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模糊地让他感到疼痛。那或许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一种经过层层深思熟虑之后能够确定的心疼。
“你和父亲的关系不好吗?”他试探着问。
“他没有管过我。”樊薇的声音闷闷的,“他和妈妈离婚之后就把我丢给爷爷,现在爷爷年纪大了,三天两头进医院,他也不想接手我,要把我送去妈妈身边。
“我想妈妈。”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可是我舍不得爷爷,舍不得离开这里。”
邵修锐只觉得难过。樊薇不愿意离开朝夕相处的故乡,他又何尝愿意放下家人与工作远赴千里之外。
不过是他从繁华都市中逃往荡涤灵魂的雪山之境,而她是将从早已习惯的小镇里逃往能够与母亲共同相处的沿海地区。尽管是截然相反的路径,可他们却在途中相遇了。邵修锐想,他们或许是同样的人,同样被迫地逃离生活的困境。
“自己喜欢的地方才是最好的。”他感同身受地轻拍着樊薇的肩,“有信仰好过全无目标,想要做的事,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力去做;不想要做的事,努力让别人理解,回归你的正路,我认为这是最酷的生活方式。”
“可是如果我无法说服别人呢?我要按着别人的想法去生活吗?”
“那就把力气都留下来照管自己的情绪,我们都会有不得已的一天。你的今天或许是为了父亲不肯担负的责任和对故土的眷恋而挣扎,我的今天或许就是因为复杂的社会生活、人际关系而迫切需要疏解。”他温声细语地说着,“不顺心的事的确有很多,但我们都在努力向光明的方向走。你看,我们要去的雪山,不就近在眼前了吗?”
樊薇抬起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牵动唇角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天际苍山层叠,雪线盘曲如蛇。
他们共同的心灵净土,他们共同奔赴的圣地。
已经近在眼前了。
4
选择在旱季穿行横断山脉,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好在终于雪晴,路况不算太差。
刚开始消融的积雪在泥地上斑驳,车辙布满山路,上下颠簸得让樊薇有些肠胃不适。邵修锐把车停在一处观景平台,让她下车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未化开的雪反射着日光,脚底有些打滑,邵修锐扶了她一把,便礼貌地松开了手。
樊薇拿着手机去一旁拍照,他没有太在意,垂首分析着定位地点与目的村寨之间的最佳路径,耳中蓦然捕捉到一声闷哼,紧接着是年轻女孩的尖叫。
邵修锐一回过头就看见她一头栽进冰冷的雪地里,接连滚了好几圈,直往山路下滑去。他被吓得瞳孔骤缩,大片的惊恐袭上心头,想也不想地扑上去抓她的手臂,鞋底蹬在石块上发力,才勉强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固定好自己的位置,用力把她拉了回来。
好不容易脱险,他死里逃生一般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樊薇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好半晌才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
邵修锐沉默了片刻,动了动嘴唇:“抱歉。”
“你别这样。”樊薇努力深呼吸,“是我自己没注意,感谢你救了我。”
“我带你出来就应该保证你的安全,当时如果让你留在店里,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情。我忽略了你还是个小女孩,应该受到更周全的保护,是我该抱歉。”
樊薇不愿意听他声音里浓浓的低落,把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小声道:“抱歉干什么?抱我呀。”
这一个小动作让他浑身僵硬,仿佛有万丈潮水一时涌上心头似的,把他原有的某些情绪洗刷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从未出现过的、模糊而崭新的东西。
他动作迟缓地拍了拍樊薇的头,迟钝地面对着自己内心的改变。由此而产生的震惊情绪,直到在下一个村寨里停留时,也仍一遍遍地冲击着他。
四千米的海拔,高原反应已经显现威力。邵修锐在登山之前已经适应了几天,樊薇是本地人,状态也还不错,甚至还能在村寨里和小朋友跑来跑去做游戏。
他用村民提供的水洗了把脸,心情慢慢变得镇定。刚走出门口,就看见樊薇挥着红色大披巾被一群小朋友追来堵去。夕阳下她的面容泛着一种明艳的光泽,朝气嚣张得几乎能逼退周身的寒冷。
邵修锐怔怔望着她跳跃的马尾,竟然像十七八岁的青涩少年一般紧张起来。
樊薇看见了他,雀跃地跑过来。
“邵叔叔,你能不能唱一首儿歌呀?”
他不明所以,微微沉吟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稍有些不自然地唱起来:“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突然清脆的“啪”的一声,他的双手被樊薇合拢的两只手掌夹在中间,然后轻轻贴向了她红彤彤的脸颊。
微微发着烫,眼神明亮。
“谢谢邵叔叔。”她说,“你别自责,我很幸福。”
邵修锐的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好像很突然,却又理所应当。一种从古时绵亘至今的动摇,出发于人性的本能,途经冰川雪原的叩问,终于缓慢地抵达了他的灵魂。
回应他的,是怦怦作响的心跳声。
5
车子穿行在黎明前的寂静中,车轮碾过山道上的碎石。
为了保证安全,邵修锐开得很慢,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路况。樊薇半边脸颊隔着围巾贴在车窗上,擦拭掉水雾,用手指描摹远处的山峦起伏的曲线。
子梅垭口的海拔超过四千五百米,是贡嘎雪山主峰的最佳观赏地之一。
他们在宽阔的山间平台下车,望着星河流水般退去。
旭日推动着云层涌过来,光线聚拢又散开,徐徐铺上了雪山顶峰,映照出棱角锋锐的灿金色辉煌。阳光孜孜不倦地窜过密密山林,窜上雪线,窜至峰顶,展现出突破想象力极限的奇异美感。
“太震撼了。”邵修锐喃喃自语,“如果从未来到这个地方,绝对无法相信生命里有这样隆重瑰丽的一刻。”
樊薇低低地“嗯”了一声,悄悄攥紧了他的袖口,眼眶发着热,抑制不住流泪的冲动。
“我满足了。”她低声说。
她已经铭记住了故土最辉煌的一刻,暂离或是永别,她都不怕了。
日光刚刚覆过整个山头时,他们身后响起车轮碾起碎石飞溅的声音。两人回过头看,一辆溅满泥水的小货车拐过弯,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住。裹着单薄夹克的中年男人撞开门跳下来,趔趔趄趄地冲着樊薇跑来。
大冷的天,他却满头是汗,神情紧张,上前抓樊薇的胳膊。樊薇往邵修锐身后躲,男人撞在他身上,像突然警醒似的,问他:“你是什么人?带我女儿跑这么远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樊薇忍不住了,探出头喊:“是我自己拜托他带我来子梅垭口的,他是被我威胁的,你报警抓我吗?”
父女俩眼看要吵起来,邵修锐急忙拦住,条理清晰地向他解释清楚情况,抽出自己的证件一一给他检查,就差把存折也递给他了。男人用袖口蹭着满头的汗,眯着眼睛一张张地翻看他的证件,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你是那天在我家旅馆住过的那个主持人?”
“是我,是我。”他扶着男人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解释道,“我没有任何恶意,樊薇是我的朋友,我想要跟您说一件事。”
男人被他带到不远处,樊薇提起围巾遮住半张脸,手揣在兜里,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她看见父亲因为常年辛劳而佝偻的脊背,在年轻高大的邵修锐的衬托下,父亲显得愈发衰老瘦小。看见那个对自己不闻不问了十几年的人因为自己不顾一切的逃离而放下手头所有事情来找她,然后看见总是板着脸的父亲紧紧皱起了眉头,脸颊颤动半晌,忽然掉下泪来。
“我对不起她。”她听见低低的、饱含痛苦的嗓音。
“我没什么本事,开了个小旅店,起早贪黑连养活自己都勉强,只能让她爷爷照顾她,还让她妈妈给她拿了十几年的生活费。”棱角坚硬的中年男人像是一瞬间没了支撑,粗糙的手掌压在脸上,“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想要什么,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樊薇一动不动,忽然抬手擦了擦脸。
手表发出一声轻响,邵修锐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今天是樊薇的生日。
他四下环顾了一番,迅速把一团雪砌成半球形,然后捡起散落的树枝在上面组成“18”的形状。
樊薇的父亲跟着他蹲下来,在他的引导下像模像样地摆动着树枝,呼出的热气如白练般,缓缓飘散。
“该我们唱歌了。”他把流程走得一本正经,樊薇父亲唱着生日歌的歌声被寒风冻得不大成形,樊薇注视着他写满认真的侧脸,风还是冷的,可一瞬间,她好像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释怀了。
他年岁不小,在这样高的海拔待不了多久,骂骂咧咧仔细地嘱咐留下了邵修锐的联系方式,故作强硬地告诉对方如果敢把樊薇弄丢就立刻报警。
刚刚成年的小姑娘身形瘦小,站在路边注视父亲离去。
笼罩在心灵上空十多年的乌云终于散开。
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盈。
“你的工作是和小朋友相处,真的很愉快吧?”她屈腿坐在雪堆旁拜托邵修锐给她拍照,嗓音也是愉悦的,尾调带着点俏皮。
邵修锐拿着相机调整焦距,顺着她的话点点头:“他们说我很会哄小孩。”
樊薇支着双手,额头抵在第一个指节上,忍不住偷笑。
“那我肯定也是小孩了。”她说。“除了爷爷,从来没有人在意我的生日……今天有爸爸,还有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仿佛有什么情绪堵在喉头,让他觉得千言万语也不能述尽对眼前的小姑娘的疼惜。
越是不被善待的人,越能感受到别人的善意。
樊薇借了他的那支钢笔,在手腕上画了小小的一片绵延的山脉,又写了几个小小的字母,然后迅速地戴上手套,把笔还给他。
“谢谢你,细节和远方,我都已经得到了。”
下山时,邵修锐临时起意,开往贡嘎寺,在寺庙里上了一炷香。贡嘎雪山给他一次与平凡的日子较量的机会,未曾辜负他千里的奔波,给了他最想要的关于生活的答案。
敬畏雪山,也该敬畏信仰。
樊薇教着他与沿路的僧人说着“扎西德勒”,背着包穿过皑皑堆雪的林丛,踏着一地“飒飒”作响的枯枝,头顶是密密枝干交错,一汪湛蓝的天从空隙里漏下来。
樊薇张开双臂感受山风拂动,忽然喊了一声:“邵叔叔,我头发乱了。”
邵修锐三两步上前,仔细地帮她把飘动在眼前的几绺头发压在耳后,樊薇却忽然转了个身,扑在他怀里,收拢双臂,压在他的脊背上。
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几乎能感受到他说话时的震动。
“樊薇……”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邵叔叔,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她顿了顿,“我对你的思想不单纯了。”
邵修锐还没来得及回神,她就迅速地接了一句:“这句话是网上学的。”
她往后退了小半步,踮了踮脚,脑袋向前一磕。邵修锐只感受到嘴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是她的额头。
“这才是我想对你做的。”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浑身上下都不能挪动一分。
日光已经温暖起来,温柔地罩住贡嘎全境。
风声渐缓,游人如织,嘈杂慢慢消弥。
天地之间只剩下空灵的梵音轻唱。
女孩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捏了捏他的脸,分明感受到手掌下一点点地变烫起来。
邵修锐板着脸,一动也不敢动,五官牵动的曲线被他绷得紧而直,后槽牙也暗暗地咬着,目光越过樊薇柔软的发顶直视前方。
她用的是山民自制的皂角,原料萃自雪原下陈年铺遍的冻草、摞满积雪的旧枝新芽、澄澈的玻璃一般的湖水,还借了高旷蓝天下苍鹰羽翼滑翔而过的气息。蕴生在古老的冰雪山林之间的味道比自由更诱人,他像是心弦被揉了一下,无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我早该告诉你一件事,可是我忘了。”女孩的声音小小的,带着点懊恼。
邵修锐正要开口,突然想到刮胡刀片还搁在自己下巴上,及时停止了发声,轻轻挑了挑眉表示疑问。
“按新历来说,我确实是今天生日。但是如果论老一辈算的旧历,我半个月前就十八岁了。”她的声调越来越低,尾音没入了一阵突然走过的风里。
“所以,”樊薇的声音忽然又清亮起来,冲他眨了眨眼睛,“你早就该喜欢我了,邵叔叔。”
邵修锐顿了顿,终于重新恢复了自主意识。
某种温暖轻柔的情绪迅速生根发芽,生机勃发,他的世界仿佛春暖花开,枝蔓密密地缠绕上心脏,催促着他下定了决心。
他握住她的手腕,那是她用他的钢笔悄悄写下邵修锐名字缩写的地方。
“其实我也没那么老。”
气息越来越近。
“二十四岁,沿海人,证件你父亲都查过。在少儿电台工作,幸运的是很受小朋友喜欢。”
很轻的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更幸运的是,也受你喜欢。”
6
初夏的一日,沿海某地广播电视台少儿频率,正在直播每周五晚九点档的常青节目。电台主持人又换回了从前的老熟人邵叔叔,小朋友们都缩在被窝里乐滋滋地听那道正派腔调的磁性嗓音读着故事。
节目的最后环节,是听众连线。因为受众多是小朋友,这个来电需要由助手先筛查的环节一般会搁置,邵修锐正熟练地打着手势示意插入音乐,连线忽然接通了。
那夜里,收听节目的小朋友都听见主持人邵叔叔笑了。
是那种很温柔的笑声,在他们的年纪仿佛还不能懂的笑。
小朋友们正好奇地盼着连线内容能够放出来,邵修锐的这通电话就已经到了结尾。
“谢谢喜欢。”低醇的嗓音通过电话线流淌出去,“我的小朋友。”
千山隔去,万水隔去,风雪川泽、灵峦秀越、天地众生不过都化为一个小小的影子。
唯有我的万千心事,还要一样一样诉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