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树
一座城市,栽植一棵树苗,到长成一棵大树,太漫长了,似乎谁都等不及。最好是一棵大树从A地被迁徙到B地,让树一夜成树、一夜成景。因此,在好多城市,我们看不见一棵树的生长过程,看到的只是一棵树的生长结果。
许多城市,移栽大树,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移栽没有树冠的大树,每年春秋两季几乎在各座城市都在纷纷上演。北方的城里,我遇见移栽的没有树冠的大槐树、大柳树,它们即使在原生地生长了几十年,已经长成一棵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只要保留好树根、树身,移栽到城里,基本都能活得了。树的生命力,旺不旺,正是隐藏在树的根部。
我在北方的乡村,曾经遇见过不少柳树,多年生长,有树身长空的,也有被大风拦腰吹折的,也有人用大锯将树冠锯掉的,树身日渐枯萎,树的生命看似戛然而止,但不出三两年,深扎在大地之下的树根周围生出了一群柳枝,又原地长成几棵大柳树。
——把根留住,一切皆有希望。
在城里,我疑惑不解的是,新移栽的大树为何要被人去掉整个树冠呢,把一个光秃秃的树身“插”在大地上,猛看去,从视角上一点也不舒服,甚至暴露出了人类的自私、贪婪和残忍。季节能够替树疗伤。新移栽的无头树,只要灌溉或者雨水接应得上,再在树身上挂几袋营养液,它们重新在陌生的地方活了过来,还重新长出了新的树冠,没有辜负移栽它们的人。
我想,一棵棵无头树树身上抽出新枝的时候,发生最剧烈、最挣扎、最煎熬的地方,恐怕是在我们每个人都看不见的根部——树重新要给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里找路。
是的。树是能够给自己找路的。位于甘肃合水县蒿咀铺乡张举塬村前塬自然村的千年古槐,古槐主干高约六米,身围十余米。主干上分为九个大股,犹如九条飞龙欲上云霄。据林业专家考证,这棵槐树已有一千三百年的树龄,应是中唐时期栽植。毕竟是一棵已经生长了千余年的树了,自然算得上老老树。树梢的大枝、小枝不再稠密。秋天的阳光从枝梢之间刺下来,有些枝梢脱落后留出来一截截黑茬,其他枝叶遮挡不住,看起来稀疏、落寞。整棵树,像是一座陈年老屋屋顶部分,被时光压低。树冠之下,光漏了下来,在地上晃荡。
就是这棵千年古槐树,颤颤巍巍地伫立在风中,与风雨抗衡。从周围长出来一圈槐树来,枝叶茂盛,所有枝梢都朝外倾斜着,把一棵老槐树紧紧地揽入怀抱里。周围的一圈幼树,正是老槐树的根系生发出来的。看得出,老槐树虽然年迈老朽,但深埋在地下的根系尚好。周围的幼树、古树枝梢上挂满了祈福带,被当地群众奉为神树。
甘肃宁县盘克镇宋庄村,过白吉湖土坝,入村路,靠右侧台地上有棵几百年的古槐树。台地的一侧下方是山路,由于多次塌方,长在台地上的槐树根底和部分根茎裸露在外,部分主根裸露在空中。就是这棵命运多舛的古槐树,不知哪年起,古槐树裸露在外的根部悄无声息地长出了两棵槐树,一棵朝向上坡的山路方向延伸,一棵朝部分主根裸露的正前方横着长过来,像是要合力防止古槐树倾倒,也像是阻止人们靠近。
——封山禁牧之后,途经树下的山路,荒草萋萋,几乎已经看不出路的样子。在大自然考验面前,树携手完成了残酷的挑战和自我修复。
我想,树生根,根生树,树会生生不息。
合欢树
山洼地带,我看见一群榆树,有七八棵,树梢靠拢,像是埋头在窃窃私语。而这几棵树的树身,个个扭动得厉害,有几棵树的树身从根部开始猛地“折”了一下,长了一截,再“折”一下。本就不高的树身,出现两三“折”,让人看着都疼。还有两棵树,尽管没有“折”,但整个树身匀称地朝别的树梢稳稳地爬过去,长成了爬行着的树。
一圈榆树树身和树梢,都使劲地朝向中央地带靠拢。几乎每棵树树身的内侧,都没有长枝,而大多大枝、小枝,都长在树身的外侧。一圈树的枝叶稠密地把中间地带的空地包围着,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一块硕大的树冠,盖在大地之上。
树与树相遇,交流最多的恐怕就算是地下的根系和空中的枝叶。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像人类一样轻松识别同类。地下的根系相遇,若是同一种类树的话,它们是根根相残,还是善意避让。在森林里遇见各种各样的树多了,类似这样有趣的问题不是由自己提出来,而是生长着的树在不断地能够启发自己。
我遇见一棵有七八百年树龄的老槐树,它生长着的一面土台坍塌,粗壮的树根暴露了出来。从每一条根系的走势看,它们脉络清晰,并未出现根系交叉或者缠绕的情况。这是同一棵树,它把根系的生长痕迹真实地展示给遇见它的人。而同一种类或不同种类的树相遇,它们的根系又是以怎样的情景运行呢?但可以肯定的是,同一种类树木的树梢相遇,它们会不约而同地朝向中间靠拢。
除过我遇见的七八棵榆树树梢长成“一个大树冠”外,我还在山林里的一块台地上遇见过四棵槐树。远远看去,那就是一个非常茂密、酷似一棵大树的树冠。当我来到树下时,才发现自己从远处看到的超大树冠是由四棵国槐树树梢一起组合而成的。这四棵树,每棵树的大枝都朝外延伸,遒劲有力,而遇到相邻的另一棵树的树枝,都回避朝上生长,四棵树之间并没有出现相互碰撞。而它们真真切切地长成了一个“共同”的树冠,它们的生长似乎在同步进行。或许是为了一起长得更高大,每棵树树身都稳稳地朝外倾斜,而树梢共同朝向中间靠拢。
走过一片松树林的时候,松树在林里长得更加高耸、挺立、密集,但是相邻的松树之间,松针很少触碰在一起,枝梢也很少触碰在一起。在密集型的松林里,松树与松树似乎懂得避让,它们看似各长各的。原本,我认为的树邻之间会进行的生存竞争,实则它们在一起的环境里懂得相互避让,没有看到同类相互伤残。
不难推断,树木抱团抵抗一场风,远远胜过孤树作战。若是一场狂风袭来,一棵孤独的树或许会在大风中折枝,甚至连同一棵树身掀折。这类情景,每年在林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而树木群立在大地之上,树木的枝叶在风中碰撞擦伤的概率就会大大地降低。
每一棵树,看似“看不见”同类,但是它们能够轻松地通过地下根系和空中的枝叶“摸得着”对方,这是树与树具有的识别能力,是生而具有的,默默隐藏在每一棵树的根系、树身、枝叶之中,它们凭此识别自己,识别同类。甚至,它们始终都将所有的树木都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永不分离。
在树林里,我还遇见过三棵杨树,它们像是同一个根系,挺身而起,抬头仰望,像插立在大地上的三炷长香,与婆娑的绿叶一同直穿云里。
我所遇到的这些树,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合欢树。我祝愿树木安详,大地平安。
树的打开方式
生而为树,从一株幼苗开始,始终便想着如何更完美地打开自己。
在甘肃宁县盘克镇罗卜咀村,一棵三百年的老柳树,曾经被一场大风拦腰折断,从那时候开始,它再不是一棵完整的树。而后来呢,半个老柳树硬是从残存的树身上长出三根新枝,枝生枝,枝枝蔓蔓,冠幅长到近二百平方米。我走到树下,树身的断裂处留有一截树茬,纹路清晰,外侧的树皮翻卷开裂,扭曲着向上。新生出的枝枝叶叶,像是沿着残树长出来的翅膀,让一棵老柳树在万般疼痛之中再次打开了自己。
我住在老小区那几年,院子里栽植的都是本土树木,梧桐树有四棵,楸树有四棵。梧桐树和楸树展开的枝梢,塞满偌大的院落。枝干、枝梢都在自由自在地长高、展开。有两棵梧桐树梢的高度,触摸到了四层楼的窗口。楼内的人朝窗外看去,窗外的大树像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盆景。从老小区搬迁到新小区,一同搬迁至新小区的还有一些不同的树木。新小区的树,大多都是风景树,部分还开花。春夏秋三季有景有花。但始终觉得,新小区的树木缺少自然之美。树干长多高、主枝次枝该分多少、树梢抵达什么高度、叶子什么时间掉落等等,都由人控制着。
新小区15号楼下靠东的一棵柳树,从枝杈处分了四个主枝,两三年时间,枝梢有三层楼的高度。临近的楼层业主投诉遮挡了他们采光,最后物业硬生生截掉了三个主枝。留下来的一个主枝朝外撇开,活像一个歪脖子人,脱离重心,毫无美感。
常常,我坐在八楼书房的书桌前,抬头能看见两棵银杏树的树梢,挺直腰便能完整地看到这两棵银杏树。两棵银杏树栽植到院子里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但树干、枝梢似乎至今一直没有多少变化。像一个瘦高个子人,弱不禁风。叶子从未长到正常银杏树叶子那般大。而且疏疏落落的,不细看,不觉得它们是银杏叶子。大抵是,两棵银杏移栽到我们小区那年,或许移栽前对枝梢修剪过重,移栽在我们的小区就再也没有大大方方地打开过自己。
城市的广场和街道绿化,各地似乎都青睐大树。体育广场,有几棵移栽的大槐树。槐树有多大呢,单从树身判断至少应该有三四十年了吧(树梢是新长出来的,无法推断树龄)。长在原地,一定是棵枝叶婆娑的好树。一棵有待迁徙的大树,是否进得了园林绿化部门的视野,估计原树的树冠、树身、根系、树种都在考虑之列。就这么,长在乡野的一棵棵大树,被人们光明正大地移栽到了城里。移栽前都非常彻底、干净、毫不犹豫地去了整个树头。移栽到了新地方,长了四五年,新抽出来的枝梢并不繁密。那几年秋天,其他槐树叶子正绿,而我经过那几棵移栽的大槐树下,树下每天有一层落叶(清晨锻炼都会遇到环卫人员打扫),树上剩余的片片叶子蜷缩着,一点儿也不精神。秋天里的槐树熬不下来,等不到正常落叶的日子。我不知道,被人动辄移栽的这几棵大槐树,它们的寿命会不会因此而大打折扣。
一些城区街道呢,被移栽的树,虽然在原地没有长到几十年那么久,但是七八年的树龄还是有的(碗口粗的树身,得长七八年吧),有槐树,也有七叶树。这些移栽到街道的时候,都是些无头树。槐树属于我们北方的本土树种,二次打开自己还快点,但抽出的新枝远远没有原树那么粗壮,朝向四面八方抽出来的都是一些弱不禁风的枝条。一整棵树的绿荫也不大,勉强护得住树自己。就连树身的高度,从被截头的那天便已经定型。至于七叶树呢,被移栽到街道已经有七八年时间,还没有形成新的树冠,只是贴着树身长出一枚枚叶子。不少人通过微信小程序拍叶子辨认,才知道那一棵棵长了多年的无头树是七叶树。七叶树在北方的城里长成这样,一准是在我们这座陌生的城市迷路了。
乔木生长树干、枝杈,甚至分几个枝杈,都是树木的自由。杨树算得上北方高大的乔木之一,树身笔直、枝梢葱茏,而我近几年在乡下遇到的杨树,不少树多年没有人替树修剪主干部分窜出来的新枝,从树冠到树根部缠绕了一圈,像是个从不修剪胡须的人,树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不少。树更美地打开自己,还需要人的呵护,包括修剪树干部分多余的枝条。
但愿像七叶树一样被人频频移栽的那些树,都能够在另一个陌生的城里尽快地找到自己,以一棵树的方式轻松地打开自己。
树的倾斜度
我在甘肃子午岭林区发现的树,它们大多都具备朝上生长、保持直立的特点。不论是在平坦地带,还是在陡坡地带。直立的树,撑起巨大的树冠的力量都源自树干部分。立木顶千斤的原理,就是来自一棵棵直立生长的大树。
先前我去过不少次大凤川。大凤川属于子午岭林区。大凤川湖畔边的坡地上,有一大片白桦树。白桦树的树冠并不大。树身上露出来的黑色结疤似一只只黑色的眼睛,一个个争相朝我看过来,可爱活泼。尽管树身只有碗口那么粗,但它们总是保持着直立生长的姿势。
法国作家雅克·达森在《植物在想什么》一书中提到:树似乎遵守了“保持直立”的强制性命令。但树生长在一个充满了不规则、不确定外力因素影响的环境中,保持直立成为树的一项艰巨而持久的挑战。的确如此,受外部环境因素影响,树的直立生长会受到挑战。夏天的几场大雨过后,我再次来到大凤川湖畔,我所邂逅的那片白桦树林,一律朝山坡下微微倾斜着,所有白桦树倾斜的方向不仅相同,倾斜的夹角度数也几乎一样。我在一处滑坡的地方发现,裸露在外的新鲜地皮的湿度并不厚,几棵树根部都是新的干燥的黄土层。陡坡上的白桦树,在暴风雨中倾斜后迟迟没有直立起来,问题应该出在了它们的根部周围的土壤。我相信,由于树木能够感知到重力,重力作用下它们能够感知到垂直度。这些倾斜的白桦树很快能够直立起来的。
立秋后,雨水减少。我再次在大凤川看到那一片白桦树林时,它们的树身的确调整了过来,一棵棵都直立着,偶尔有几枚树叶在秋风里落下,轻轻地,听不见一点声响。寂静的树林里,我们看不见树木之间的抗争。事实上,树与自然的斗争不仅仅只是体现在外部的树干、树枝、树梢和一枚枚叶子,还有藏在暗处的根系。
在林区我遇见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树。那是一棵椿树。树干垂直悬崖向前长了不足一米,又果断地朝上折去,最终看到这棵树的模样,树干保持着直立,枝繁叶茂。因此,从这棵悬崖上的椿树的长势看,树木受到外力或者重力的影响,具备柔韧性和自然修复的能力,自我调整,很快能够让倾斜的部分恢复到原来挺直的位置。阔叶树如此,针叶树亦如此。
树木的直立性和自我修复,在松树林里尤为如此。没有哪一棵松树大幅度地倾斜。一群松树相遇,树梢挨着树梢,树干距离一两米,笔直地朝着头顶的太阳奔赶。十分专注。谁也不让谁。争相朝着头顶的天空直直地钻上去。追逐头顶的阳光、蓝天和浮动的白云。而树身下部先前生出来的枝条,一点一点干枯、脱落。脱落后留下的枯枝长短不一。每棵松树把所有的养分都朝着树梢供应,全力完成生命的冲刺。我想,那棵松树若不是生长在松林里,它的树身和整个树的高度,必会与松林里不同。甚至被一场场从山脊上、山沟里滚动而来的大风掀着长成了倾斜的树。
北方,风多、风大。移栽在城里的松树、七叶树、国槐等树木,匀称地栽植于街道两侧,在成为一棵大树前,四五根撑杆围绕树身撑开——扶持幼树走一程。还有被移栽的大树,国槐、油松居多,树根看似带了硕大的土球,可在城里站不稳,仍然得靠几根撑杆挟持着,在风里扎根。几年之后,待树木在风中能够独自立得稳,园艺工人才解开绑缚于树身的撑杆,让其自由生长。
看来,树木成木、成景、成林,得靠树木自己,还得依靠人类成全。
树瘿与水泥
再看一棵古槐树吧!这棵古树在甘肃宁县盘克镇宋庄村。
古树动辄长几百甚至上千年,仍然安安稳稳地直立在大地上,一副不愿败给时间的模样。抵达一棵树的内部,我不想查找关于树背后的史料记载,也不想听关于一棵古树背后谜一样的传说。我只需来到树下就足够了。摸一摸树身,闻一闻树枝树叶的气味,仰起头来环顾一遍树梢的走势。然后找一块地方坐下来,发一会儿呆,让风吹树叶的声音,声声入耳。
这棵古槐树,与其他古树不同的是,它的根部有一处巨大的树瘿。像一块巨大的肿瘤,与树浑然一体。树瘿是树身上凸出来块状的疙瘩,紧贴着树身。有点像古人结绳记事。树瘿是树受到过的疼痛,树以自己的方式记录下来。树的疼痛,可能是病虫害,可能是人为破坏砍伐,也可能是哪一根树枝在暴风雨中折落。
不难发现,我眼前的这棵古槐树是遭受过疼痛的。从树身上部开始分开枝杈的地方,先前是有三个主枝,有两处主枝枯死多年。树的生长,养分是从根系通过树干、主枝、侧枝、枝梢一路供应的。有两根主枝枯死,我猜想一定是枯死的主枝连接的树身出了问题。果然如此。我的视线朝着树身渐渐滑下,树身上有两段树皮不知道在何时脱落,露出树的木质层。树皮是树的衣裳。无论什么树,从一棵幼树到一棵古树,树的衣裳始终相伴。风风雨雨几百年的古树,它们的衣裳不再光滑和青绿,整个树身上满是隆起裂开的木棱纹,纵贯全身。粗糙的纹理条条竖向生长,手掌轻轻地抚摸过,宽深处可以没入手指,一直延伸至蓝天白云里,满满是岁月的沧桑和风雨前尘。
一棵树在生命的历程之中,树的衣裳除过人为的破坏剥离外,大多会是雨水浸入树身,破坏树的木质层甚至坏死。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树身虚空了,树身由内而外溃败。
有两段树皮脱落的这棵古槐树,枯死的两根主枝明显是人为处理的。两段树皮从树杈到根部,平平地“铺”了下来。我放大拍摄到的图片,那两处枯枝明显是经过“截肢”处理过的。好在截肢后的树冠部分生出了许多新枝已经铺展了开来。这些新长开的枝条又有了新的分枝,形成了一棵树完整的树冠。若是不到树下细心分辨,竟然丝毫看不出来。
自然,这是一根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没有谁关注它曾经走过的路,没有谁关注它曾经遭受过的疼痛。
或许由于它是一棵古树,近年才被附近的村民格外“呵护”——人们给脱离树皮的地方,涂抹了两指厚的水泥,直到根部;而树根周围,又专门围绕树干修建了一处花园式水泥砖护栏,靠近村路的那面树根部,有一截树根已经触破了水泥护栏,像是一块骨头冒出来——有一半身体枯死而疼痛的树,它的根系还在大地之下继续延伸,没有停止生长。
至于人为在脱落树皮的地方涂抹一层水泥呢,我想,不管这种做法是否有科学依据,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会有效阻止雨水淋湿木质层,防止裸露在外的木质层一点一点在时光里朽坏。
靠近树身,手再次抚摸过,水泥,是冰冷的,但留下来的树皮,粗糙、温热,树的体温,人一定能够感知。阳光从枝叶之间洒落下来,我双手合十,替一棵古树祝福、祈福。
树之门
那天,我们正在向子午岭林区深处奔走。间隙有同行者说途经的甘肃宁县九岘乡梁庄有一棵古槐,树龄有一千八百年之久,更为神奇的是这棵槐树裸露在外的两根树根作了一孔窑洞的门框。我们决定顺路去看一看。
还没有走到古槐树下,我便远远看见一个巨大的树冠,不见树身。树冠葱茏、茂密,新修的村路到此绕了一个弯。树生长在一处崖庄院落的窑洞顶上。几天来,古树见得多了,树冠都差不多。因此,谁也没有在树下停留,都纷纷沿着一段下坡路迫不及待地直奔崖庄的院落里。
主人不知道哪一年已经搬迁,院落一片荒芜。站在院落里,呈现在眼前的古槐树,才能窥见全貌。裸露在外的几条大树根,从崖面上垂直而下,直直地长进了院子里的黄土里。裸露在黄土外的树根,长进院子里的泥土里的有五条粗根。靠右边的两根巨型树根,形似门框,之间足有一米多宽,正好是正常门的宽度。循着门框状的巨型树根朝上,有几条根长成了“口”字形状,恰似门框的天窗。门框的树根,纹路清晰,跟一棵树身上的纹路极其相似。
朝门框跨进一步,竟然是一孔窑洞,窑洞的脚地上放着一堆青草。这一准是给崖庄院落里的树桩上拴的那头黄牛准备的。
在窑洞里,我放慢脚步,不时有淡淡的青草味迎面扑来。那一刻,我想的更多的是,这里是先有窑洞还是先有树。如果挖掘窑洞在前,崖顶部的槐树根系不可能腾空而下。树的根须须是埋在泥土里才能不断延伸。树木根系的向地生长也恰好说明了这一点。加之树木的侧根弱于主根,主根遵循向地生长的时候,侧根则更加自由灵活,可以朝四处延伸。在门框外,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门框顶部、紧挨树根部的三四条侧根几乎与地面平行着伸进了泥土里。这三四条侧根的部分裸露出了泥土,最下面的一条侧根分出一条朝下生长的根系,与靠右边的门框平行,但这条根并没有伸进泥土里,而是彻底断裂了。半条根悬在空中,像个断臂的人。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本土作家刘自主说,七年前他就调查过这棵树,还写了一篇散文《梁庄古槐》。去年夏天他又去了一趟。以前院子里住人,树很有生机,人搬走后,树似乎缺少了绿色,远远没有之前绿的那么浓。
我问刘自主:“树根是怎么裸露出来的,是崖庄院落的主人挖出来还是自然坍塌形成的?”刘自主答:“这处崖庄院落住过好几代人,最后搬走的主人是从别人手里买的,不排除后住进的主人修缮院落时向进挖土,让更多的树根裸露了出来。但有一点,这棵树的树枝树根根本没有人敢动,村里人把这棵树奉为神树。村里的几位老人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说这棵树长得慢,经历七八十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是,露出来的树根比以前更粗了。”
那天,我拍摄视频素材时,发现跟我们一同前往的本土诗人王天宁在窑洞里详细观察。在窑洞外,我问他窑壁上有没有露出的树根。王天宁回复说没有看到树根从窑洞内墙壁上露出来,窑洞里也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我说,那就说明主人没有在这孔窑洞里盘火炕和生火做饭。谈话间,王天宁想起曾经在林区遇见过“被挖裸的树根”,根雕商贩尤其青睐古树树根。树根一旦被人挖走,树的生命力便不堪一击。遇到一场大风,很可能就倒地而死。我们说,好在梁庄的这棵古槐树,主人在挖掘窑洞时把主根留住了,否则这棵树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窑洞里没有烟火痕迹,那挖掘这孔窑洞何用呢?
“草窑!”王天宁说。
我明白王天宁的意思,草窑是指专门为家畜储备草料的地方。
树的两条主根给进出窑洞的人留出的门框,在我看来更像是树之门。树将一扇门打开,人尊重一棵树的自然生长规律,人与树相守多年,安然无恙,这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动写照。
在北方,有窑洞里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黄土窑洞只要处在向阳干燥的地方,是异常牢固的。窑洞顶上碾场、晾晒粮食,底下的窑洞里听得见窑顶轰隆隆的响声,但一孔孔窑洞安然无恙。一棵千年古槐默默守望在一孔窑洞之上,护佑一代代人在此安居乐业。而曾经修缮崖庄院落、朝这棵树下挖掘窑洞的主人,把裸露出黄土的一条条主根留了下来,才保证了一棵古槐树的生命长度。而今,曾经在此居住的一户户人家早已搬走,树却留于此独自守候一处老庄院。
离开时,我回头凝望,老槐树裸露在外的几条主根,稳稳地撑起整棵大树的树身和树冠。老槐树的整个树冠微微朝向崖庄院落的方向,在微风里前倾着,像是奔跑起来的样子。在村路上,我与七十多岁的刘三喜老人邂逅,据他说,村里像这样的古槐树还有三四棵。
我想,一个村庄,被百年、千年古树环绕着,这不仅仅是一个村庄之福,更是大地之福。
寻找榆树
对榆树的记忆,归于童年采摘榆钱。春风徐来,榆钱先于叶子冒出来,压得枝条坠下来。缺少吃食的年月,乡下的孩子,三月天尝鲜,怎么能少得了榆钱呢?!爬上村里沟畔那一棵歪脖子榆树,顺枝丫捋一把,成串的榆钱便塞满手心。如此反复多遍,装满几个衣兜才罢休。
榆树在村里并不多,就那么一棵。多年生长,有一半树枝延伸到了沟畔。每年采摘榆钱,都要背过大人,大人总是担心我们在榆树上一脚踩空,掉下来滚到沟里去。若是谁家的孩子被大人逮个现行,几乎都要遭到一顿暴打。后来,那棵老榆树在我们的眼皮下被人砍伐了。为什么要砍伐,我们谁也不晓得。
后来离开村庄,在塬上的城里,或者郊区每每遇见榆钱树,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吃榆钱的情景。可是每次时间都不凑巧,不是榆树长榆钱的季节。一次,在新城区的一块城中村发现一棵老榆树,那棵树斜撑在一户人家的墙角落,就连展开的几个主树枝也歪歪扭扭地,但枝叶稠密,似乎正值壮年。我当时还想着,来年春天,一定来这里采摘榆钱。可是阴差阳错,连续几年都没有成行。
不过,每到春天里,我若是去野外踏青,遇见各类树木,我都不自觉地歪着脑袋甄别一番。可是在春天,就是遇不到一棵榆树。记得有一年,我在朋友圈看到,有人不仅晒了榆钱,还晒了用榆钱和小麦面粉蒸成的鲜团子。那个味道似乎能够隔着手机屏窜过来,钻进鼻孔,直抵胃里。闭目养神,想想那一朵朵嫩绿的榆钱,塞进嘴里嚼几口,脆甜松软,不觉清香萦口。我想,对于一份美食,垂涎三尺到了极致,应该就是我惦念榆钱的这种状态吧。那次,我恍惚间记起来城中村的那棵老榆树。我到那里后才知道自己又扑了个空,几年前的城中村的布局已经面目全非,别说那棵老榆树,就连当初所有的住户也不知归处——那块地已经被开发商开发了新的楼盘。
关于榆钱的事,就如此搁浅了好一阵子。从此不再想,也从不向别人提及。直至我们从老城区搬到了新城区,新小区的绿化明显好过老小区。树木的种类,除了本土柳树、桃树、国槐等外,还添加了银杏、樱花、紫荆等风景树。开花的树也有不少,一年四季除了冬季,其他季节都有花可赏。花园式小区,从观感上考虑,入住者自然是达到了赏心悦目的效果。而我呢,心里又冒出榆钱树来,哪怕一棵,足矣。几乎是我内心生出这样念头的那几天,我走向小区的北门的时候,猛然间看到在一排楼的侧面一角有几棵低矮的树,那稠密的叶子在心里晃动了一下。这不正是榆树叶子嘛!免得看走眼,靠近树下,我拍摄了几张照片,发给一位林草部门的专家辨认。我想给自己吃个定心丸。免得好不容易等到春天,再次扑一场空。
他很快回了消息,肯定地说是“金叶榆”。
我又问:“金叶榆是不是榆树?”
他回我:“两个都属于榆科,应该不一样。”
其实,当时留在我心里最大的疑问是,金叶榆到底长不长榆钱。
带着这个问题,我很快进行了脑补。先查找文字资料,由于专业性强无法准确区别。后来干脆到市区图书馆找到有关最新版的林木种质资源图鉴的书籍,图文结合着翻了一番。最后了解到榆树属于榆科,榆科有小叶朴、朴树、青檀、旱榆、大果榆、春榆、白榆、垂榆、金叶榆、金叶垂榆等10种。金叶榆、金叶垂榆以榆树幼苗为母本嫁接。枝叶稠密,叶子呈黄色,比许多树的绿色看起来更加鲜亮。对照着图鉴,我想到了紧挨我们新城区的一条街道,栽植的正是金叶榆和金叶垂榆。个头不高,树冠蓬松,已经成为典型的观赏性树种。从我的内心,对于嫁接改良后的金叶榆,与我记忆中的榆树始终判若两树。
新小区里邂逅的金叶榆,再次激活我对榆树的记忆。我想继续寻找活跃于内心深处那一棵心心念念的榆树。我觉得那不仅仅是一棵树,那将是搁置我成长岁月里一份沉甸甸的乡愁的树。
而在我几百里之外的乡下老家呢,每年春上回家,我也不由自主地会在村里转上一番。老家的地块上,别说谁家新栽植一棵榆树了,就连曾经长在路边的单排老杨树,也一溜烟似的消失了。还有沟畔地带的大槐树、满沟洼的核桃树、张家的大梨树、王家的两棵枣树……记忆中老家那些树,一棵棵都不翼而飞了。
寻找一棵榆树,我或许还得用更长一段时间,甚至一生。
树的几种非正常死亡
在子午岭林区深处,路过湖边的时候,我的目光被湖中央的三棵枯树吸引了过去。水里的树,不知道是哪一年死的。从枝梢到树身,脱了皮,白色的木质层裸露着,像光一样刺眼,倒映在水里,纹丝不动。从粗壮的树身判断,这是一棵至少生长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树。枝梢部分的细枝已经被风吹折,眼前只剩下比较粗的几根主枝,连同树身一起插在湖中央。
我在湖畔凝视那三棵大树,在我的理解里,这应该算是溺水而亡的几棵大树。算得上是树的一种非正常死亡。湖面从低洼地带延伸到远处。看湖面的走向,先前这里是一条小河,树长在小河边。临水而生,树自然茂盛高耸。只是后来,人为控制了流水量,让小河沿两边漫延开来形成了人工湖。湖里养鱼。树也被“养”了进去。人都说水火无情,对于一棵棵水中央的枯树,无情的显然不只是水。
若不是溺水而亡,树会自然生长。谁也无法估量一棵树的生命长度,树把一切都交给了蓝天里婆娑的枝叶和大地下盘绕的根系,包括人类。
在树木的种类里,大多树发木较慢,而快的,比如杨树、柳树,不多几年,绿荫盖天。发木较快的树木木质不够硬。多年的老柳树,几乎到了弱不禁风的地步。我童年所遇见的一棵老柳树,据说有几百年的树龄,树身低矮,枝梢像掉毛的火鸡,稀稀落落的。就这棵树,每年春天里绽出的新绿,都是贴着干枯的树身长出来的。居住在老柳树附近的老人们说,柳树顽头好(顽强的意思),有几年树身在大风中被吹折,但来年还是活了过来。走近树,它的树身一侧有一大块空了,一个孩子可以钻进去。钻进树身里,头顶丝丝缕缕的亮光从老柳树树身的枝杈部分漏下来。半明半暗。大人禁止孩子钻树身,说树身里有蛇。雷雨天,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的雷声劈开老柳树,树身里就钻出来过蛇。听着扣人心弦,不过这都是人们传下来的。
若与火相遇,木质再硬实的树,还是难逃一劫。村里一棵六百年的老槐树,距离根部的树身一侧长空了。一个成人侧身钻进去,脚手蜷缩,能够藏得住。一年冬天,有个流浪乞丐看好那块树洞,夜晚时分常常到此隐身避寒。树洞透风,乞丐便在树洞口燃起一堆柴火。树洞内层木质老朽,树身内部还有拳头大的小洞窜到了枝杈部分。遇到火,树身内,恰似烟筒,树洞口的火苗被一股脑儿地吸了进去。乞丐见状不妙,爬出树洞,逃之夭夭。村人赶到用土、水扑火,经过八个多小时,才将树火扑灭。
一场火攻击到了树木的内部,树身和枝梢毁于一旦。
若火从外部而来呢,树一样会被活活地烧死。在一个村庄,我见过一棵被火烧过的树。村里人说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从庄稼地里清理的柴火围绕树身胡乱堆积着,孩子点燃柴火,整棵树被熊熊大火紧紧地包围。好在村庄人发现赶来将火及时扑灭。但那棵树呢,被火烧黑的树皮渐渐全部脱光了,树身上的木质层,有好多处留下黑乎乎的疤痕。风风雨雨几年后,黑色的疤痕仍然很是清晰。有几处枝杈处也黑乎乎的。这些黑色的部分,都是火烧树木留下来的证据——树毫无遮掩地替人记住了一场灾难。
这便是我近年所邂逅的树的几种非正常死亡方式。我替树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