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我到四川成都去,看见公园的大树下,从早到晚都坐着黑压压的人群。树影是黑的,席棚是黑的,衣裳也是黑的。那一片黑暗之上,笼罩着一层川音。我问四川的朋友,这些人在干什么的?他说:“喝茶啰,摆龙门阵啰。”
五月的风,和缓着。旁边的花池里公然种着一畦畦罂粟。我只看见几百张嘴在张合,几百只耳朵在倾侧。四川的朋友说,你看这些人多好,我真羡慕这种清闲,如果我老了,绝不再争什么功名利禄,就拉一把竹椅,泡一壶浓茶,坐在他们中间,倾听与诉说。
辽阔地想一下,倾听与诉说,在中国多么广大无边!
八十年代末,我到东北的乡下去过。当地的官员说,山东人跑进了关东,都变懒了。东北农民每年十一月到二月是“猫冬”的。封门的大雪,把人们关在火热的炕上。北欧和格棱兰岛上的人患有“冬天幽闭症”。白夜和寒冷使人狂燥发疯,这种症状,起码在寒冷的中国东北我没有见过!每一扇家门,都结了十来公分厚的白霜。这种门是永远也不上锁的,任何人都可以裹携着风跨进门槛,跺去脚上的雪疙瘩,在热炕上随意长坐。拉过烟笸箩来抽烟,捏一撮带花的茉莉茶叶冲水,人们无休止地说东道西,火炕上永远有绵绵不尽的话题。
中国这么一个大农业国,没有足够的心理医生,许多事情就靠着树下的风和炕洞里的火调解着,疏导着,通顺着。广大的国土上,有着无数全情投入的诉说人,也自然有无数的倾听者。这是中国人排解忧郁愁闷的特有方式。
地球在转暖,北方的风刃,由利变钝。整个国家都搅动起来了。就因为这些,倾听与诉说,都在悄悄减少吗?
去年,从欧洲回来了一对中国夫妇。他们背着大大小小的小羊羔皮袋子。他们本想在中国来生活一段,而且刚回到北京,还曾经去八达岭一带看了公寓楼的销售处。但是一个月后,他们便果断地返回了欧洲。经深圳去香港的时候,在我们家,他们吐露了全部的失望。
那丈夫是我们很熟的朋友,仍保持着他在大陆时的风度和矜持,而他的妻子却因为百感交集而加倍真实起来。她说这次回来非常失望。六年的漫长,使中国成了他们唯一寄托着心思的地方,多少次想回来,坐在朋友当中,温上一坛黄酒,把奔波和悲怆讲给朋友。他们实心实意地把中国当成了一只遥远又温情的耳朵,以为故乡可以盛得下他们满肚子的诉说。人真的回到了中国,才发现朋友们各自东西,繁忙无序。最亲近的朋友,也先问你持有哪一国的护照,然后就问“在外面,钱好不好赚?”唯一能陪他们坐到深夜的,第二天一早就来敲门,送上个人资料简历,影印了一大包,说给哥们儿也想想出去的办法。
朋友的妻子连连摇着两个闪烁的大耳环。她说,这样也好,从此断了再回来的念头。
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里,人们不再愿意细说自己的内心,更不想为他人去悉耳静听。
在深圳,你想说你没有工作,你想说你的住处已经没啦,你想说你和老板关系紧张……你的酸甜苦辣是没人想听的。我听你的干什么。谁还不是一样。谁还不是在同一个地球上,我凭什么拿出时间来听你。
倾听的消失,不止在深圳。
一个年轻的北京社会学博士,做出了一件令中国人瞠目的事。有一天,一个外省的崇拜者登门造访,想请博士谈谈对当前某某问题的看法。博士说:“人的智慧是有代价的。那是我的结晶,你懂吗?你拿走了我的结晶,我要收费!一个小时,你应当付给我两百元。”
当时我正在场。我以为这个场面会非常尴尬。而令我意外的是,来人居然丝毫不犹豫。双方坐定,开始谈。两小时的述说与倾听,气氛平静。临行前,听者取出四百元,认真地付给了说者。
在倾听与诉说之间,隔断它们的是今天冰冷板结的世界,仿佛蜜蜂与花朵之间突然立起了玻璃的暖房。蜂、花和玻璃暖房,可能全都是合理的。
在前年的春天,有一个人,站到了我的门口。他说找我,并要和我谈诗。
我说,你要找的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茫然地看着我。我说,我是给她看房子的。我指我背后的门。这是一个黄昏,想谈诗的人在黄昏里不回头地走掉。
我不想同人交谈,更不想谈诗。诗,是比赚钱、比经营策略、比生意门路更加纯粹的个人活动。有人想听全世界的自言自语吗?
现代社会就是不倾听。倾听的,似乎只有弱智;诉说的,只适合于失意者。这孤落的幽灵,徘徊在全世界的上空,郁闷成疾。这是世纪之病。
人的尾巴已经退化了,再过几百年之后,人的发音功能和听力,也会逐渐地丧失吗?